(文學度)
第五倫雖知搞權術掣肘,是王莽的傳統藝能,但這次卻是真正見識到了此技的高超藝術。
事關朝廷存亡的一仗,王莽居然派了與自己有過節的梁丘賜來做副手。
仔細想想過去的敗仗,征匈奴,由廉丹、韓威出馬;剿赤眉,則是廉丹、王匡協作;擊漢兵,則是竇融、甄阜……這都什么神仙組合?
第五倫不知道,歷史上,王莽甚至還讓王邑、嚴尤這對冤家搭伙打仗。
他真想當面質問一下,王莽究竟是怎么想出來的?從權術上看,異論相攪是必要,可你不能把朝廷里那一套,直接搬到軍隊里來攪合吧?
但至少,第五倫也迎來了一個他期盼已久的人。
“好叫維新公知曉……”
第八矯已經快五年未見第五倫了,今日再會,頗有些激動,先前勸和耿弇、第七彪時伶牙俐齒的他,如今話竟有些說不利索。
第五倫再見到第八矯也很高興,若不論義學那一幫小孩子的話,就成人里來說,他的宗族沒有出什么大才,也就當年自己讓了太學名額的第八矯尚可。
聽說在第五霸被王莽“請”到常安北闕甲第這段時日,臨渠鄉一時無主,還是從河西養好病后,輾轉歸來的第八矯,與第五倫派來的第七彪,這一文一武主持了大局。
第五倫遂笑道:“沒有旁人時,叫我宗主,自家人不必生分。”
“諾,宗主。”
第八矯繼續說起自己所見朝廷征兵之事:“皇帝下詔是三戶一丁或兩戶一丁,征召適齡青壯,而實際上就不一定了,詔書下至鄉里,便純粹以權勢來定,都是強征的無勢無錢貧苦百姓,或拉外鄉路人湊數。這次征兵額大,辦理更難,遂使路斷人稀,男子都不敢外出,有逃奔外地藏匿,結果半路又被別郡給抓了湊數。依附于權勢也不太管用,只好落草為賊寇。”
這種情況,是大新傳統藝能,他不說第五倫也能猜個七七八八,主要是想考較一下第八矯。
“就算沒被抓丁的人家,仍要湊糧食供壯丁從縣到郡,攤到各戶,大約需粟十余石,只是真正成為壯丁口糧的,只怕十不存一,都在中間各處被貪污了,壯丁卻只能餓著肚子上路。只要對上能敷衍湊數,所取手段概不過問,哪管貧苦民眾慘遭蹂躪無處哭訴?“
新朝也不是沒打過貪腐,但時至今日,連王莽都折騰不動了,第五倫了然,只看著第八矯笑道:“季正和過去不一樣了。”
第八矯苦笑著給第五倫展示他在西海被凍掉的小指頭:“這些苦,也不是白吃。”
“對了,當初與你一同被流放的劉隆劉元伯何在?”第五倫還記得那個滿臉赤紅的漢子。
第八矯道:“西海被羌人攻破時,我往北逃,去了河西,而劉隆則往東走,到了隴右,已多年未見。”
說到隴右,本該帶著天水征兵抵達常安的隗囂,也久久未至呢,不知那邊發生了何事,總不會是隴右豪強武裝抗徭吧?
太遠的事第五倫管不著,只點了第八矯,讓他跟隨自己巡營去。
各郡壯丁匯集的大營還是設在鴻門,這一圈看下來,原本因第八矯歸來挺高興的第五倫,臉色都黑了。
“四年過去了,還是沒變!”
這次交到第五倫手里的“兵”,比四年前他接受的豬突豨勇還不如。
豬突豨勇至少是收攏進入營中,分了士吏、什伍,只是散亂些罷了,然而如今集結來的,尚在壯丁的初始階段。
第五倫很有經驗,對官吏拉出來光鮮有序的那部分,看都不看,徑直帶兵闖入其營深處,果然撞見了極其凄慘的一幕。
進步就不指望,還退步了不少,壯丁的境遇比四年前更糟。
每個營都有數十上百的壯丁,其衣也,除下身穿著幾塊破布片聊以遮羞外,上身悉被以極其單薄的秸稈蓑衣,不少人既無鞋,更無襪,一概赤腳。
其色也,被太陽曬、又沾了泥土后,一身黝黑,難見其真正皮膚,惟有兩個白眼仁在翻動,脖子上的污泥搓下來只怕有好幾兩重。
其狀也,皮包骨骼,瘦若枯材,如以“鵠形菜色”四字去形容,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圍攏在一起吃著飯食,第五倫走過去抓了一把嘗嘗,好家伙,沒吃到多少飯,滿口都是粗糙的糠秕,齒間是嚼到沙子的細響。
這不就是第五倫當年跟耿純合伙,從魏地給王師送的那種“糧食”么?
第五倫也是老雙標了,這種豬食,別人吃得,但自己要接手的兵卻吃不得。
“何以至此?”第五倫質問管事的官吏。
“彼輩或是入關的流民,為了吃飯應募,來之前便是這般模樣;亦或是來自增山、威戎的并州人,走了遠路,自然就更瘦些。”官吏們永遠一臉單純:“反正每日飯食,都按時供應。”
“汝管這叫飯?”第五倫讓人按住這官兒,叫第七彪抓起幾把夾沙帶糠的飯,就往那官吏嘴里塞,還要看著他們艱難地吃下去,跟填鴨似的。
糧吏只能艱難地咽下,被沙子膈得喉嚨疼,只求饒道:“維新公,小人冤枉……”
又一個糧吏被拿下,為何會如此?第五倫當然清楚。
去年,流民入關者數十萬人,皇帝倒是好心腸,乃置養贍官,不要讓饑民們餓死,然而各層貪污下來,分到流民手中就沒多少粥了,竟使得餓死者十之二三!
沒餓死的被逼無奈,多受本地人賄賂,頂替其作為壯丁。然而從郡縣驅趕壯丁匯攏的路上,依然致死無數,貪官污吏奪其口糧,強迫行軍,鞭撻虐待,遺棄病兵,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到。
到了營中,還是挨餓。這鴻門大營接收丁壯之后,視同囚犯,鎖閉于營內,飲食起居,漫不關心,疾病死亡,任其遺棄。而各級官吏,則乘機大吃空餉。
“浮報接兵數目,侵吞軍費、軍食,任令士兵饑餓,盜賣士兵被服,不顧士兵寒冷。”第五倫隨便都能點出他們可能干的事。
而等到三天后,大營匯攏的丁壯人數統計出來后,第五倫更是服了。
“不到四萬人,居然能吃出八萬的糧來!”
這可不是一般的仗,而是決定新室存亡的一戰啊。
第五倫看向自己的副手,莫名其妙被王莽任命的“偏將軍”梁丘賜:“梁丘將軍,當年豬突豨勇營中,空額也不過十之二三吧?”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梁丘賜沒有絲毫慚愧,他當年在軍中,也算“有良心”的官吏,雖然比起第五倫、竇融不如,卻也比大多數官兒都要“仁慈”,死在他手下的壯丁絕不會比別人多。
第五倫笑呵呵地說道:“各營尚未分行伍,有機會貪墨者唯獨各層分管之吏。這些人,統統殺了肯定有冤枉,依我之見,不如按照克扣糧食比例來殺。”
這一招實在是太過清奇狠辣,不但大司馬董忠、梁丘賜目瞪口呆,連第五倫的屬下們也愣了。
尤其是也干過糧官的任光!
第五倫掃視眾人,這一刻,神情真是狠辣類梟!
“克扣軍糧三分之一者,則殺其營官吏三分之一。”
“貪一半軍糧者,殺其營官吏之半,何如!?”
幾十顆糧吏腦袋插在轅門之上,都張大嘴望著天,而矛尖從他們的嘴巴里伸出來。
梁丘賜牙齒打顫,他又看到了熟悉的一幕,此情此景令人心悸,第五倫當年掌握豬突豨勇,靠的就是這招啊。
一招鮮吃遍天,第五倫算是給吃盡苦頭的壯丁們出了一口氣,又派遣從魏地或臨渠鄉的親信族人接替職務,點名讓任光親自統籌。
任光摸了摸自己粗脖子上的腦袋,決定拿出一百分的精神來,寧可下頭怨聲載道,也得讓第五倫滿意。
雖然蠹蟲抓了不少,人數也厘清了,但第五倫要求,糧食還是按照八萬人的給。
他與大司馬董忠交涉的理由是士卒要趕遠路,伙食決不能再差了:“此行長途跋涉,若是不想士卒半路便潰散的話,八萬人的糧,我要一鐘不少,統統送到鴻門大營來!”
董忠倒也十分配合,答應將情況上報,并親自同納言(大司農)交涉,讓他們這些天就別貪了。
搞定這件事,讓壯丁吃上一頓飽飯時,五月已過去了五天,王莽留給第五倫的兩旬,只剩下四分之三了。
剩下半個月夠干什么?無非是將魏地的八百士卒打散,安排進去充當士吏、什伍,起碼要把行伍定好,完成這些,起碼要十天,金鼓旗幟之類根本沒空去練,看來軍是難成了。
第五倫暗暗思量:“如此之兵,若是真讓我帶到前隊,與已經打了無數次仗的綠林、漢兵較量,只怕又是一場大潰敗。”
第五倫只能追求最低標準:讓這四萬壯丁,在接下來十幾天時間不要再減員,收其心,煽其志,飽食半月后,至少要有力氣,跟自己沖到常安城下!
而梁丘賜,亦被第五倫濫殺糧吏的舉動嚇到,是夜第五倫邀他和管后勤的大司馬董忠軍議,梁丘賜特地早到,拜在第五倫案幾前。
“維新公,這偏將軍一職,實是陛下一意孤行,非吾所欲也。”
梁丘賜也委屈,他當年在新秦中,想要掩蓋無能縱寇不成,被第五倫一個背刺踹下橋,已被貶為庶民。
這之后,梁丘賜遂撿起曾祖父梁丘賀的《梁丘易》,想搞儒術混口飯吃,恰逢朝中暫缺梁丘易經的博士,與他家有故舊的大儒將梁丘賜推薦上去。雖然最終未能得到任命,但卻進了一次宮,讓皇帝重新看到了這個名字。
這之后,便得了諫議大夫之職,皇帝認為他打過仗,還立下過剿滅盧芳的大功,所以時常詢問。
結果恰逢天下板蕩之際,王莽不知哪根筋搭錯,又將已經好幾年沒摸劍的梁丘賜任命為將軍,辭讓不得,只能硬著頭皮上任。
梁丘賜開始與第五倫聊起舊情:“當年維新公初入軍營,我未曾予以刁難罷?”
第五倫點頭,梁丘賜算是不錯的上司,還教了不少他在軍中生存的“知識”。
“在新秦中,與維新公同征盧芳,君但凡有功績,我亦無不上報,絕不敢居功。”
正因如此,第五倫才被封了“男”,入了王莽的眼。
第五倫笑道:“如此說來,梁丘將軍還是我的貴人啊。”
“不敢。”梁丘賜忙道:“因罪撤職一事,我從未敢怨恨他人,皆是因我一時糊涂所至。”
“維新公可還記得,我被緝捕時說過的話?”
第五倫當然不記得,但梁丘賜記著清清楚楚:“我說,唯望伯魚能走得長遠,勿要如我一般,年輕時的壯志磨盡,被權勢財富,迷了心竅,變得平庸無能。”
他朝第五倫長拜:“維新公果已成為新室棟梁,陛下仰仗的砥柱,然而仁直不改,對軍中貪腐食人血肉之吏,依然深惡痛絕,下吏,頗感欣慰啊。”
既然梁丘賜是來找自己說和的,只要他乖乖的,第五倫也不欲與之計較,說道:“梁丘將軍,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將軍昔日在新秦中的遺憾,大可在不久后補上。”
“你我共同協力,共建大功!”
梁丘賜卻有點心虛,還以為第五倫指的是南征擊綠林,只忐忑地問道:“維新公,此番南征,不知有幾分勝算?”
第五倫搖頭不答,這時候,董忠卻到了,進來后唉聲嘆氣:“維新公,糧食的事好說,兵刃箭矢也還夠,但甲胄,確實是掏空府庫都湊不齊君之所需了。”
董忠說,是提前東行的大司空王邑,將關中的武庫幾乎掏空,只給第五倫留下些破銅爛鐵,總不能剝了北軍、南軍、郎衛的裝備吧?雖然他們加起來,也有好幾萬,且裝備精良,但王莽只讓其中一二營隨王邑出征,其余都留在常安附近守備。
這位皇帝,現在極其缺乏安全感,任何敢觸碰他敏感神經的事,都會被懷疑。
于是在梁丘賜告辭后,董忠卻找了由頭不走,反而也低聲問第五倫道:“維新公,如今之勢,若以這四萬卒南征,不知有幾分勝勢?”
第五倫笑道:“那得看大司空那邊,是勝是敗了。”
“我管著募兵之事,故而知曉,大司空所征之兵,除了數萬嫡系舊部外,其余多是丁壯所湊,訓練不及兩月便開拔了。”
其余各郡湊數的也差不多,也就是說,王邑麾下四十萬,真正能打硬仗的,可能就幾萬,其余都是湊數。
那帶這么多作甚,吶喊助威么?這號稱天下第一名將的王邑,究竟是手生,還是徒有虛名?
“大司馬的意思是……不看好大司空能勝?”第五倫感到有趣,董忠與自己說這些作甚。
董忠微微頷首,卻忽然抬起頭,低聲反問了第五倫一個問題。
“國師公先前所贈帛書,不知維新公,看得如何了?”
好家伙,原來是你!
第五倫等了許久的接頭人員,就在他身邊轉悠!
他開始重新審視這位容貌據說與其親戚董賢還有些像的大司馬,這名,沒取錯。
董忠董忠,果然忠不可言!
“看過了。”
第五倫明白,若自己想知道劉歆、董忠等人究竟拉了多少人參與陰謀,下一步計劃是什么,就只能也“積極”加入進去。
“在其位謀其政,身為上公,凡事都應為國著想。”
第五倫看著董忠,臉上那克主的陰紋更盛:“故而,掃清禍亂朝堂的蟲豸小人,亦是吾輩之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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