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第五倫忙的事還有很多,與陰麗華說著話,還看了看天上日頭,交待完就要匆匆走了。
豈料陰麗華卻避席長拜:“將軍之言,賤婦定當書于信中,然賤婦亦有兩個不情之請!”
什么時候了還講條件,還兩個?第五倫不動聲色:“但說無妨。”
陰麗華卻是提及王嬿之事,第五倫雖對定安館頗為善待,但昨天還是派人進去搜檢,攪得人心惶惶,陰麗華自己被帶到這,看著是沒危險了,心里卻還記掛著宮里的主人。
她為王嬿搭救,便是恩人,豈敢忘懷,此刻便小心翼翼地說了,竊以為第五倫善待王嬿,有益而無害。
“原來是這事。”第五倫道:“孝平太后將移居于長樂宮。”
“那才是漢家太后該待的地方,勿慮也。”
陰麗華稍稍安心了,這才提起自己的私事。
“我家自新野被擄至關中,母親亡故于路,我被送入掖庭,父親和弟被押送到上林鑄室做苦力,一家失散。數月前賤婦為太后搭救,不敢勞煩于她,只攢了點錢,曾差人打聽過,方知父親已卒,尸首被拋于城外亂葬崗。”
明明是極其悲傷的事,陰麗華卻沒有哭哭啼啼,淚水啊,早在來京師的路上、在定安館的深夜里就流夠了。
只有說到胞弟,才稍稍沒忍住,有些哽咽:“而吾弟陰興,年才十四,從小到大沒受過苦。他亦在上林鑄室,我本要慢慢攢錢帛贖他,但恰逢將軍興義兵,王莽軍力不足,竟遣使者分赦城中諸獄囚徒征集充入軍中,他散走后或為將軍所俘。”
“若有可能,敢情將軍令下吏留意一二,此恩此情,賤婦無以為報!”
第五倫頷首,這陰麗華先為黃皇室主求情,再為弟弟求情,先主而后親,確實是個知恩圖報的女子,對她印象好了幾分。
這是舉手之勞的小事,他跟任光叮囑了一句,便匆匆離開了宣明里,籌劃調集諸校,準備對田況的攻勢。
倒是陰麗華,立刻研墨持筆,她從小受貴族教育長大,一手字涓涓秀麗。
回憶起來,定婚前陰麗華與劉秀也就遠遠見過三兩次,還都是劉秀蹭鄧氏來赴陰家之宴,他敦厚有禮,目光確實常向自己看來,只是二人從未有機會深言過。
而舂陵舉旗后,陰氏被他們家的老大陰識裹挾加入,劉伯升破新野,親自登門為弟弟說親。陰氏迫于壓力同意,二人關系既定,還通過一封信,但陰麗華沒機會接到回信,小長安之役就發生了!
他應該……能認得出自己的筆跡吧?
如此想著,陰麗華只能努力回憶其容貌,落筆言:
“陰氏麗華伏首再拜言,文叔坐前,妾久客關中,雖勞疾,幸孝平太后、第五將軍所救,起居無他甚善……”
遠在潁川的劉秀距離收到信還早,但他確實也在向北行軍途中,抽空伏案寫信。
昆陽大戰已經過去許多日,新軍拋棄的輜重,搬了六七天還沒搬完,而倒伏在滍水兩岸的幾萬死人都開始發臭。
那場仗,新軍實在是敗得太慘了,被留在滍水以南的數萬人,直接投降,而僥幸逃到北邊去的二十幾萬,也一朝散盡,東奔西逃,各歸其郡縣,以昆陽戰神王邑的本事,能收攏個三萬回洛陽就不錯了。
劉秀遂向眾渠帥提議,就不遠不近攆著敗兵,向北收復失地。
“一口氣打到轘(huàn)轅關去!”
轘轅關是潁川和洛陽盆地的交界,劉秀認為,贏了這關鍵的一戰后,新朝即將土崩瓦解,再無可能抽調更多人馬來鎮壓,下一步他們就得進取中原了,試試若能先取關隘,等宛城一下,便能讓大軍轉向洛陽,關東可定!
換了往常,劉秀說話,少不得要引來許多質疑,但現在不同了,他是昆陽的大英雄,不但王常、馬武等輩現在唯劉秀馬首是瞻,甚至連王鳳等人,看他的眼光也不再如往日。
若是他人,能以三千敗三十萬,如此赫赫之功,肯定飄上了天,然而劉秀卻絲毫不居功,不但讓勛于渠帥們,只肯添為末位,繳獲所得也盡數分予麾下,無所取,如此頗得軍心。
但昆陽一戰,究竟誰才是關鍵,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原本對他尚未完全服帖的馮異、傅俊、王霸等將,現在變得心服口服,向北推進到郟縣時,馮異還給劉秀推薦了一位身材魁梧、容貌威嚴的同鄉,叫銚(yáo)期。
這姓氏頗為少見,但要和“第五”相比,還是差了點。
數日前,劉秀便從俘獲的新軍偏將軍口中,得知了第五倫反于鴻門,進攻常安之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雖然大將軍王邑努力隱瞞,但隨著大敗之后,這事情也不再是秘密。
“原來王邑是得了王莽詔令,為了趕回長安去,才匆匆撤軍的。”
劉秀一愣,旋即大笑起來:“看來此役,確實是伯魚幫了大漢啊!”
過去叫人第五公,打完昆陽,自信心大漲,稱呼變了。劉秀面上謙遜,但下意識里,已經覺得自己有資格和第五倫平起平坐了。
雖然路途遙遠,關隘阻攔,第五倫究竟有沒有成功猶未可知,但劉秀已經當他成事了。
“新軍士氣低落,且傾巢而出,關中遂空。而第五伯魚素來以善將兵著稱,與竇融齊名……”
打完昆陽,綠林漢兵皆輕視新將,但劉秀永遠忘不了小長安之戰,嚴尤、竇融給己方造成的重創,假使嚴尤不病倒,之后的唐河一役,勝負當真難說,而第五倫,還是嚴伯石傳了兵法的弟子呢。
“如此一來,天下形勢必將大變!”
劉秀先是憂慮,因為他當初為劉伯升畫策,建議他應該效仿高祖,龍蛇之蟄,以存身也,明面上尊奉更始皇帝,將他當做楚時義帝。實則繼續收攬士心,與南陽各家聯姻結好,打下宛城,壯大軍容,以早日入關滅莽為要務,若能來個“先入關中者”王,就能重走劉邦老路。
然而時至今日,宛城還沒拿下,而第五倫卻先一步跳反,一旦王莽死于其手,這“誅莽第一功臣”的大名為其所得,劉秀兄弟的計劃就出現了巨大偏差。
但細細思索后,卻又不憂反喜。
“伯魚棄亡新,就圣漢,往后就是自己人了。”
“這對復漢事業,于我兄弟而言,絕不是壞事!”
于是劉秀立刻寫了兩封信。
一份是家書,告知劉伯升發生在關中的變故,為他籌劃新的方略。
另一封則要想辦法送去關中,卻不是寫給生死未卜的陰麗華——信中甚至不會提到她半個字。
倒不是劉秀心中不念未婚妻安危,但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孰輕孰重,孰緩孰急,須得分清!
與第五倫,劉秀并非勸降,只是敘舊。
于是劉秀摸著當年第五倫所贈玉劍鼻,落筆道:“漢執金吾、偏將軍,牛馬走劉秀再拜言,伯魚足下,久不相見,心中常有感念……”
劉伯升收到昆陽大勝消息的同時,亦在宛城下看到弟弟的來信,不由失笑。
“弟破賊矣!做兄長的也需努力啊!”
劉秀得知關中之變后,結合昆陽戰況,在信中斷言,未來的形勢,會和秦末楚漢很像。
“劉玄者,義帝也;綠林者,項籍英布之輩也;第五倫以新臣反新取關中,章邯三秦王也。”
而劉伯升,要做劉邦!至于劉秀自己,定位依然是蕭、曹。
但先前劉玄忽然被綠林擁立時,二人定的“先入關中”的計劃是行不通了,劉秀以為,那兒有第五倫盤踞。若是劉玄肯拿出足夠的好處,比如三公之位,甚至許諾個異姓王,此人或有可能舉起漢旗,但關中勢必被其視為禁臠。
所以不宜去與第五倫爭地盤,劉秀提議,兄長等宛城投降后,就向劉玄提議,帶著偏師去收取東方的汝南、沛郡,以圖豫州。
“而弟北徇洛陽,窺冀州河北。”
劉秀甚至還苦口婆心地勸誡老哥,他也沒想到昆陽打得這么順,聽說兄長亦略地不少,兄弟倆現在鋒芒有點太盛,為了避免更始和綠林猜忌忌憚,劉秀的建議是……
假意鬧掰!
“兄長輕弟,而弟不服兄長,如此更始欲以兄制弟,以弟制兄,方能兩安。”
這提議,劉伯升只是一笑了之:“文叔就是想法太多了。”
他是大丈夫,不屑于這些小伎倆。
至于劉秀對未來長遠的謀劃,一來不合劉伯升心意,大丈夫就該兵鋒直指關中,去京師拜謁高祖,第五倫若是識趣,就投降讓道,若是不識,就直接打掉!
而且說那些還早,現在宛城還沒攻下來呢!
說起此事劉伯升就來氣,原本進攻宛城,他不是主力,綠林平林、新市諸渠帥貪圖城中的寶貨財物婦女,又覺得新軍已不堪一擊,都搶著先登。
而劉伯升反而被打發去了外圍,繼續收取未降的南陽各縣。
因為綠林軍紀太差,甚至堪比王師,導致許多縣都不肯降了,比如西邊的博山縣,綠林的大軍去打,不能攻下,博山縣宰登上城樓說:“若是來的是大司徒劉伯升,立刻投降。”
平林大怒,圍攻又不能下,只能由劉伯升出馬,他一露面,博山立刻開城,歡迎他的部下入駐——名聲倒是其次,主要是劉伯升、劉秀兄弟的軍紀,與第五倫相比或許略不如,但放在綠林流寇里簡直是鶴立雞群,堪稱仁義之師。
而這邊,綠林渠帥們又沒有攻堅城的經驗,城內又怕他們屠城,對新朝大軍抵達抱有期望,加之嚴尤、岑彭傾力合作,從二月到六月,原本乃是南陽造反大本營的宛城,居然足足守了小半年,新旗不倒!
劉玄不得不請舂陵族長劉良出馬,將在外圍打得正酣,四月底時已經快挺進到武關的劉伯升給求回來,主持攻城之事。期間有王邑派遣,翻越方城山來附近查探的萬余新軍還被駐扎城北的劉伯升給打敗,未能解圍。
但城池仍遲遲未下,昆陽決戰的消息傳來,劉伯升大喜之余,讓人將此事射入城中,卻被城上的岑彭視為詭計,決然不信。
直到今日,王邑拋棄的諸多旗幟、俘虜從昆陽送至宛下喊話,甚至連第五倫反于關中的消息都傳上去了,才使得守軍一片嘩然。
少頃,劉伯升的部將劉稷喜氣洋洋地進帳稟報道:
“大司徒,宛城請降!”
PS:第二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