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魏國”是草臺班子,一切從簡,將櫟陽縣寺的招牌一摘,“御史府“的牌匾就掛了上去,因為趕制倉促,上頭連木刺都被推干凈。
而景丹卻管不了那么多,眾人還在掛匾仰頭看它正不正時,他已親自抱著一大堆簡牘入內,占了一個角落的案幾一坐,就開始了忙碌的工作。
“魏王所用看似秦制,其實仍承于漢制也。”
景丹知道,別人是巴不得號稱自己是大漢正統,唯獨第五倫,秉持“人取我棄“的心態,就是不想用漢制之名。然而縱觀他的政府構成,與呂后、文帝時無異,置左右相國,這不就是漢文帝時陳平、周勃分治么。
時人也將“丞相府”稱為大府,“御史府”稱為小府。景丹雖然沒當上相國,略有遺憾,但他很清楚,權力之大小,根本不看名號,而看實際。
“漢時,相名為百官之首,然而大多數時候,就是掛個名而已。”
據景丹了解,自景、武以來,丞相大多碌碌無為,府中待客賓館幾為丘墟,因為沒實權,連登門為客者都寥寥無幾,說難聽點,不過是個為皇帝蓋戳子的人形印章。
與丞相的境遇相反,御史大夫卻往往在朝堂上發揮著重要作用。漢景時的晁錯,遷為御史大夫,請諸侯之罪過,削其地,收其支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議,百官莫敢難。
而漢武帝時,皇帝大權獨攬,丞相更難混,職權甚至被御史大夫侵奪,很長一段時間,天下事皆決于御史大夫張湯。鑄造五銖錢、實行鹽鐵官營、告緡算緡等重大政策,皆由御史大夫張湯承武帝旨意辦理,臨朝奏事亦由御史大夫獨對,丞相取充位而已。
如今右相空缺,左相耿純遠在東方,加上第五倫考慮到亂世草創,需要的是新政府高效有力的運作,而不是橫生枝節的相互掣肘,連內朝都未設立,只讓朱弟等年輕人做“尚書郎”,負責傳遞文書,一時間內政重擔,尤其是政務決對和人事任免,就集中在景丹身上。
不過這種臨時的狀態恐怕持續不了多久,一旦拿下河東,使得東西打通,若第五倫將耿純調來,或者最終決定任命一人為右相,權力關系就會調整,內政只怕會被一分為三。
所以景丹要趁著這當口,盡可能表現自己的能力,就算日后職務不變……
“御史大夫雖為副丞相,其職權卻可超真丞相!”
錢糧和經濟歸少府、治粟內史管,景丹不必太多過問,眼下御史府最緊要的工作,就是他們的本職:置、免官吏。
和在常安時不改官吏故職不同,對這“魏國”的核心,列尉、師尉兩郡,第五倫是大刀闊斧進行任免的。
列尉十個縣比較簡單,第五倫頗為熟悉,早就有一份名單。他當初為戶曹掾時走遍全郡每一個鄉進行考察,知吏治得失里閭奸雄,當初打了“√”的官吏,開始大膽任用,而過去打了“×”,如今還在位子上殘民的,就一口氣擼掉了不少。
這評判不以道德尺度為標準,比如故長陵縣宰鮮于褒,是個貪官,但卻也是治縣小能手,遂讓他復出為列尉郡丞。
第五倫私下對景丹道:“我的舉主張湛張子孝乃是道德楷模,鮮于褒則是有污點的官吏,可真要論治郡之能,前者尚不如后者。”
現在更多要考慮的是能否督盜賊,安集民眾,不在后方惹亂子。
而景丹則對師尉郡較為熟絡,然而縣上擢拔的多是當地豪右子弟,一來因為識文斷字者多出于豪貴之家,不用他們用誰?其次,他們背后的家族多是地方實力派,諸如夏陽司馬氏、徵縣李柏,才完成了對田況的背刺。現在魏國統治未穩,以攻略河東為首要目標,遠沒到大清洗的時候。
景丹工作認真細致,交上去的奏疏,第五倫大多認可,偶有不解召景丹入櫟陽宮詢問,亦無大問題,只是擢拔的名單里,櫟陽大姓景氏竟無一人在列。
第五倫遂對景丹道:“舉賢不避親,孫卿勿要有過顧慮啊。”
景丹只長拜道:“景氏中人無甚才略,不宜為官。”
第五倫連對臨渠鄉諸第的任用都十分謹慎,景丹怎么敢讓族人雞犬升天,若出一二個仗勢胡為的,不是敗壞他的名聲和前途么?
從櫟陽宮里出來,景孫卿腰酸背痛準備回居所小憩時,耿弇卻來拜訪了。
因景丹曾在耿弇父親麾下,長期擔任“佐貳”,兩人關系較為親近,耿弇素來高傲,對別人不假辭色,待景丹倒是滿敬重,此番卻是來辭別的。
“魏王又讓萬君游擔任主攻,而我則要北上去上郡。”
耿弇先前為錯過了臨晉之戰遺憾,在進攻河東的會議上積極自薦,希望能拔頭籌,但第五倫卻認為渡河打正面不能發揮他的長項,遂令他擔任偏師。
第五倫下午在櫟陽宮里就對景丹說,小耿肯定會來找他抱怨,果然如此,遂笑道:“在我看來,真正能建大功的,還是伯昭這一路啊。”
景丹指點著北方道:“如今盧芳稱漢帝,引匈奴寇亂并州,胡騎頻繁出現在上郡以北,讓剛被封為太保的馬員頗為不安。”
“此外,伯昭奉命整編越騎營,魏王答應每騎再配備一匹好馬,然關中缺馬,上郡卻不缺,此去正好補充戰馬,若遇小股胡騎侵犯,還能出塞與之較量,就當是練兵了。越騎營的怠惰,正該用塞北的寒霜來歷練。”
“會上魏王不是說過么,伯昭真正的大任,乃是借道上郡,迫降西河郡!”
這西河郡,乃是漢武時從上郡析出,在黃河兩岸都有土地,一共十八個縣,也是個大郡,屬于并州。北有朔方、五原、云中、定襄,西有北地、上郡,東邊是太原,南邊是河東,位置極其關鍵。
景丹道:“如今胡漢冒充漢家,到處發檄文,已騙得朔方、云中歸附,若西河也為其所得,匈奴可以長驅直入,威脅直道,并州危矣,渭北危矣!”
新朝的西河大尹現在也是茫然不已,正在胡漢盧芳、河東王尋和渭北魏國三個政權間猶豫。這種要害之處,己方不去爭取,就會被敵人爭取去。塞北地廣路遠,也只有耿弇和他麾下的越騎營能被迅速派過去,促使西河郡做出選擇。
“而從西河郡臨黃河,渡孟門,抵達藺、離石,便能南下河東,東抵太原,此乃秦國攻趙故策也。”
耿弇頷首:“魏王確實說過,給我的任務,乃是大包抄,大迂回!”
繞到河東的北邊,到敵人力量薄弱的地方去,在第五倫、萬脩布兵于黃河龍門、蒲坂關,吸引王尋主力之際,捅他們的后路!
“河內馬援亦會強攻厄口關,叫王尋腹背受敵。”
但王尋畢竟坐擁七萬大軍,雖然新軍素質堪憂,人心惶惶,可這數量還是得尊敬一下,于是在耿純的操作下,居然還喊上了如今已響應”北漢“,成為上黨太守的鮑永——他們恐怕很快就會得知第五倫稱王之事了,但稱王與稱帝,尤其是稱漢帝相比,還是差了個檔次。
河東即將面臨的,是一場四面夾擊。
景丹與耿弇置酒作別:“王尋畏我,不敢入關支援田況,希望遁入河東保全自己,殊不知,他鉆進去的,是一個死甕,也難怪魏王會將此番攻略河東,稱之為……”
“甕中捉鱉!”
比人臉還大的鱉趴在地上,背甲是黃綠色的,腹甲是黃色的,四肢無助地亂爬,而第五倫則在看著它皺眉。
“史少保,這是從何處尋來的?”
大魏少保史諶因為沒有軍政之能,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佞臣,各種投第五倫所好,這不,也不知從哪給第五倫找來這只大王八,諂媚地說道:“大王,此乃黃河鱉,以其作羹,味甚美。”
他甚至還跟第五倫說起了染指的典故,說完自己都笑了,然而魏王卻沒笑,也不太理會他,只看著景丹送上的奏疏,指頭輕輕敲打案幾,半響才道:“既然鄭靈公與大臣因食鱉羹而生怨喪命,如今少保勞民傷財,尋了此物來,又是何意?”
一席話嚇得史諶撲通跪地,只道:“此鱉……實乃欲獻給王祖父以補體。”
這卻是史諶見第五倫不愛享樂,于是改變對策,從他最看重的第五霸處著手,不料第五倫還是板著臉道:“我正遣兵卒在黃河上尋找渡河擊河東的地點,而汝竟派人撈鱉以媚上,此事若傳出去,叫將士如何看待?”
史諶戰戰兢兢:“臣有罪,這就去將鱉放了!”
第五倫卻又喊住了他:“好不容易撈來,何必放了?”
他教史諶道:“且去找能工巧匠,在甲上刻字,大意是黃河水伯說了,此役渡河,大魏必勝,再尋機會,將大鱉帶去蒲坂關,叫巡邏的士卒發現。”
這也是無可奈何,士卒迷信,新兵們沒見過黃河這么寬的河,都戰戰兢兢,哪怕西渡的八百人用腳踹扇耳光,很多人都不敢乘坐小船,打龍首渠一戰尚能浴血而斗的勇士,上了船,那雙腿抖得跟發擺子似的。
畢竟翻船的風險確實有,還很大,與其給他們講科學,還不如一只號稱“河伯使者”的大王八有效。
而對岸的“鱉”卻也沒閑著,就在第五倫將離開櫟陽,去河西前線親自督促戰爭時,故新朝大司徒王尋卻派了使者來,欲與第五倫談條件。
來人名叫田邑,乃是故兆隊大尹,承王尋之托拜見第五倫,一開口就是“魏王殿下”。
這是知道他稱王之事了,而田邑接下來說的事,卻叫魏王倫啼笑皆非。
“大司徒今日遣我來,卻是欲與魏王結盟!”
“結盟?”
第五倫啞然而笑:“我反了新朝,驅逐王莽,而王司徒,不是新室忠臣么?”
田邑道:“王莽亂改制度,大司徒也早已不滿,雖礙于身份,不能與魏王一同舉兵,然心向往之,故先前河西之戰,不欲與田況合流,與魏王為敵,已表誠意。”
“更何況,如今諸漢林立,北有胡漢,西有西漢,南有綠漢,河北又有一北漢。天下無主,不知所終,而王大司徒,欲與魏王劃河而治,互為后背,獨立于諸漢之間。”
“故而,愿效戰國時期魏惠王和齊威王徐州相王,他承認魏王,也請魏王承認大司徒在河東、太原之治。”
第五倫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王尋也想稱王?這是對自己麾下七萬多人太自信了啊,也急著弄一個新名號與新朝割席。
他不動聲色:“哦?不知大司徒欲稱什么王?”
田邑道:“河東晉地也,自然是晉王。”
“晉?”第五倫摸著下巴想了想,也不知這個字為何觸動了他的無名之火,竟一拍案幾。
“我大魏,打的就是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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