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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百姓

武功縣位于渭水之畔,在新朝時,這座城地位便很特殊,乃是王莽的封邑,改名為“新光”,助王莽登位的幾大祥瑞便是在此“發掘”,而王莽對這座城也十分優待,免除賦稅。

故而在新莽倒臺時,武功人頗為遺憾,因為自此以后,免租稅的好事可能就一去不復返了。

武功最大的豪右乃是漢時名臣蘇武之后蘇氏,他們與滿城豪姓聯手,湊了數千徒附自保。第五倫、隴右、劉伯升,各方勢力來征糧,就交出點來,但絕不讓他們的軍隊進城。

這種不偏不倚的態度,直到十月之后,關于第五倫殺戮著姓分其土地的“謠言”在渭水兩岸散播,才頓時改變。

臘月初,當隗囂的大軍抵達武功縣時,滿城父老一改往日態度,開城迎接,蘇武的重孫名“蘇回”者,拜在隗囂馬前垂淚道:

“大將軍可算是來了,吾等武功豪右,乃至于渭南渭北著姓,盼王師如望甘霖也!”

隗囂依然是一副虛心納士的態度,下馬攙扶起蘇回,等進入武功城中,他首先就提出:“我要祭祀右曹典屬國蘇公之祠!”

這是蘇武的官名,隗囂這是要表態度啊,武功人自然求之不得,引領他進入蘇武祠。

蘇武的塑像屹立于此,手持節杖,隗囂解甲長拜道:“揚名于匈奴,功顯于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

等祭祀完畢后,蘇武就借著蘇武祠外的場地,詢問道:“武功諸姓都在這了么?”

蘇回稟報說都在,這時候,從城外而來的霸陵大姓王遵也匆匆入內,帶著一群身上還沾著雪花的人來,見了隗囂都眼淚汪汪。

“此皆乃渭南豪強也,有的來自杜陵,有的來自盩厔,我家霸陵、杜陵、南陵的塢堡,皆被第五倫派兵攻下,倒是盩厔一帶還在抵抗,日夜盼著大將軍拯救!”

甚至還有渭北美陽、好疇等地豪強跑到這來投奔的,第五倫的兵力主要集中在五陵和涇水以東,對邊緣小縣控制力不是很足。

隗囂看著濟濟一堂,頗為欣慰,頷首讓眾人安靜下來,說道:“諸位知道,何謂‘百姓’么?”

他在豪俠群出的隴右,本就以精通經傳而聞名,又相當于老劉歆半個弟子,對這些摳字眼的名詞自然頗為了解,這也是隗囂言必引經典,很受豪右和士人喜歡的原因之一。

卻聽隗囂說道:“我粗通經傳,在長安時學過毛詩,小雅《天保》一篇有言,群黎百姓,遍為爾德。毛傳遂注言:百姓,百官族姓也!”

“我又嘗讀《國語》,在《楚語》里面有一句話:民之徹官百,王公之子弟之質能言能聽徹其官者。而物賜之姓。”

“這兩句合在一起,可知三代及夏商周時所指的百姓,乃是百官族姓,放到現在……”

隗囂露出了笑,指著在場眾人:“便是汝等著姓豪右!”

出身和屁股所處的位置,會決定一個人所見所想。

在隗囂眼中,這天下便是由他們這樣數百上千家“百姓”支撐的,他們支持誰,誰就能坐得江山。

王莽上臺,便是受到了豪右支持,不論是被王莽刻意逢迎的劉姓宗室,還是得到復侯對他感激不已的功臣后代,都滿心盼望安漢公能代替眼看就快不行的漢家攝政,維護自家的利益,對這大圣人,天下豪右也沒少高唱贊歌。

可沒想到王莽這廝不當人子,上臺后撕下了面具,開始大肆改革,在王田、私屬上深深觸犯了豪右利益。于是豪強從暗暗的不配合,到后期群起反對,王莽的新室天下遂分崩離析。

新室雖覆,但世道還是沒變,不信且看,縱觀這亂世豪杰,各路帝王,除了盧芳被匈奴支持較為特殊外,哪家不是一群“百姓”撐起來的?

綠漢雖是綠林肇造,但最終支持起政權的,是南陽豪強。

北漢就更不必說,本就是河北三劉賀幾十個劉姓小侯鼓搗起來的。

益州的蜀王公孫述,不過是巴蜀豪右希望穩定一方秩序的代言人。

他們“西漢”就更是明顯,隴右的舉兵和第五倫依靠一群窮苦士兵不同,靠的本就是十六家豪強聯合,湊了幾萬人馬才成了事。

如今雖是隗姓最大,隗囂叔侄被推舉為三公,但底下的官職,基本都叫十六家瓜分,所謂的西漢朝廷利益,歸根結底就是十六家“百姓”的利益。

所以“西漢”政權才撥亂反正,將王莽分裂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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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斷截地絡。田為王田,賣買不得。規錮山澤,奪民本業等改革,噴得一文不值,統統改回原樣。

隗囂很清楚自家政權底色,他們該為誰張目,該守護誰的利益。

但有人卻不知道。

隗囂暗道:“第五倫前腳才趕走了王莽,卻犯了和王莽一樣的毛病。”

“擊敗劉伯升后,魏王越發狂妄自大啊。”

“他自以為能吞并關中,大事已成,竟輕辱諸姓,宰割渭北三十三家,將其土地分予甿隸小卒,對渭南豪右也喊打喊殺,圍攻塢堡,將他們像釘子般一顆顆拔掉。以至于關中豪姓惶恐,這才有武功攜壺提漿以迎隴右的盛況。”

若非如此,這場仗,素來謹慎猶豫的隗囂,本是堅決反對打出來的。但如今渭南豪強沸騰,渭北還沒被打掉的各家也面面相覷,等待時機。

是坐等第五倫掃清關中,從容向西,還是趁著他內部動蕩,又有大量兵力被綠漢牽制時,打出來試探試探?

他的叔父,隗家真正的掌權者隗崔堅持要出擊,隗囂本想等方望歸來,但又拗不過內部的主戰情緒,只能順水推舟。

雖有些不大樂意,但隗囂是個明白人,知道自己就是隴右的牌面,必須做好職責,否則他這“大將軍”都不一定做得穩當——畢竟他也是百姓們拱上來的,隨時能換一個。

也罷,雖然隗囂知道,第五倫肯定不會像一些說的那樣,得罪豪右就“亡無待日”,但多少也會被牽制,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削弱他的機會。

“申命百姓,各安其所,舊業一概不動。”

隗囂在蘇武祠加大了音量,將隗氏與第五倫那截然不同的政策,宣諭于“百姓”們。

“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王莽和第五倫不明白這點,隗氏卻懂得。”

隗囂朝在場眾人作揖:“值此各家宗族存亡之際,還望渭南、渭北諸君出糧出力,與我一同,共抗魏五倒行逆施!”

“隗氏兵分成兩路,一路由其白虎將軍隗崔,帶著數千騎兵占據好疇。”

細柳營中,第五倫中樞的兵棋推演正在進行中,代表隴右的旗子插到了渭北好疇、渭北武功兩處。

“依臣看,這是想效仿劉邦還定三秦之戰。”

第八矯不常用右手,因為缺了小指頭,不太雅,只用左手指著地圖道:“當是時,劉邦大軍出故道,抵達陳倉后,便讓曹參將兵至雍縣,又擊好疇,最終攻至雍王所在的廢丘城,也就是今日槐里縣,再往東,就是五陵所在,最終又渡涇水擊櫟陽塞王。”

第五倫頷首,看向管后勤的任光:“搜粟校尉覺得呢?”

任光謙遜地說道:“臣只管糧草輜重,不敢妄議軍爭。”

“無妨。”第五倫笑道:“暢所欲言,又不真要你帶兵打仗。”

任光應諾,卻是從后勤上分析:“隗氏兵力不多,糧秣也不算充足,此番匆匆與我開戰,或許只是想試探一下,不會心存決戰一勞永逸之想。”

聽上去是說了,但跟沒說也區別不大,任光是將更多的話留給景丹,不想搶了這位打完潼塬一戰后,如日中天的御史大夫風頭。

景丹的分析是最接近第五倫心中所想的:“隗崔軍或是欲切斷大王與北地之間的聯絡,好和北地的隴右兵,一起夾擊耿伯昭及原涉!”

“但也不能忽視,隗氏的主力,還是在武功縣。”

“隗囂在武功縣召集渭南渭北豪強,發檄文痛斥大王復王莽之政,欲均著姓田土,乃是欲壑難填……最近謠言在關中到處散播,都說大王要殺絕關內著姓。”

第五倫撓了撓下巴上的短須,這倒也……不算全是謠言。

他兩個月前對渭北三十三家前朝遺老下手,就做好了劇烈反彈的準備。果不其然,內部公然造反的倒是沒有,可一貫“誰贏幫誰”的渭南豪右頓時就不愛投降了。

不少在塢堡拼死抵抗,非得萬脩帶著魏軍剛建設的工程部隊一個個拔掉,確實牽制了他們的大量兵力,也讓著姓和魏王關系更加不可調和。

虧得第五倫一直在強調這是政治清洗,不針對所有豪強,不曾投靠劉伯升的家族不會有事,他又火線提拔了一大批渭北著姓子弟做官,否則還真會惹大麻煩。

加上東南方和綠林周旋于峣關,兵力攤得有些散,倒是叫隗氏看到了出擊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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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任光、張魚退下后,景丹笑道:“大王可曾后悔?”

他指的是長平館之宴,對豪強采取強硬手段之事,若當初選擇懷柔,今日渭南或許早就打下來了,而隗氏也無法趁虛而入。

“我不后悔。”

第五倫一直認為,那些看似順暢的捷徑,實則處處是坑,他寧可行走在荊棘叢生的小徑上。

“但我需要一把刀。”第五倫伸出手比劃道:

“替我劈開多刺叢生的荊棘小路,再將入戶想以攻代守,奪取右扶風的隗氏狗給宰了。”

“這刀,孫卿替我磨鋒利了么?”

景丹知道第五倫指的是什么:“經過旬月厘定,目前尚在關中的三軍、三萬名士卒土地,都已經分好了!”

“本以為渭北三十三家豪強,只打大宗,加起來所得土地,應該不過萬余頃,可沒想到,最終卻得到了近兩萬畝!這些事,前時已稟報大王。”

第五倫笑道:“有不少將小宗當大宗打了,又牽扯親戚的冤假錯案吧?”

“有。”

景丹也不羞于承認,執行命令的是人,就注定會良莠不全。整個案子的緣起,本就是第五倫清算“腹反”罪,搞栽贓陷害,手段粗暴,時間又緊,真能處處秉公無私就奇怪了。

“但也因如此,收得土地較多,分起來也較為平均,人均五十畝。”

“而土地上的佃農,也都完成了減租,都減了一成。”

看上去不多,但在天下混亂,各地政權,比如西漢隗氏,都開始為了籌糧給庶民加田租一到兩成甚至三成的情況下,第五倫還能減一截。

就猶如別人往后大踏步時,他還往前站了一小步,差距還是頗為明顯的。

“至于彼輩過去欠各家豪右的債券……”

第五倫已經想好了:“明天在茂陵,召集五陵的父老和佃農中年長者,做個見證。”

“大王是要……”

“焚券市義,用這儀式,做個表率。”第五倫笑道:“隗氏不是在武功召集豪強,大肆宣揚他要優待‘百姓’么?”

“我既已失豪右支持,在真正的民心上,就得多爭取爭取,這臘月里征召他們服役運糧,可是要招致不少怨言的。”

“這不止是魏國與西漢爭奪右扶風之戰,也是一場百姓對‘百姓’的戰爭!”

第五倫暗道:“我的想法究竟能不能在這個時代實現。”

“關隴豪強的武裝力量究竟有多大?是否真能將我所有努力一巴掌掀翻?”

“就在這場仗里,見個分曉吧!”

ps:晚了些,明天的更新在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