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稟奏完夏收期間,渭北各縣貪贓枉法者名錄及懲處意見后,宣秉告辭而退時,忽然一失神,差點在殿中摔倒。
“御史中丞?”
第五倫連忙讓人扶著他,宣秉慚愧地行禮:“臣失儀,讓大王見笑了。”
宣秉當初因為不仕新朝,被五威司命緝捕,關在郡邸獄里落下了風濕腿疾,至今未愈。
第五倫憐惜他老邁,遂下了一詔:“往后御史中丞入朝奏對,可乘小馬車。”
宣秉堅決推辭:“臣豈能與車千秋相比?太師張公、京兆尹陳公,朝中與臣年齡相仿者比比皆是,臣豈敢行此特例。”
這一推讓耽擱了點時間,被第五倫召到宣室殿來問對的幾人已到門外。
第五倫看出宣秉的心不在焉,知道他在擔心兒子宣彪安危,心里一軟,遂道:“接下來的燕朝,中丞也留下罷。”
“這不合規矩。”宣秉又道:“臣只管督查百官,軍國之事不敢置喙。”
也只有這樣身正的父親,才能教出正直的兒子來啊,第五倫尚不知宣彪已逝,長安的信息,還停留在宣彪得到匈奴入寇消息后,立刻送來的急報上。
第五倫笑道:“并非是要中丞越矩,余只是想讓中丞替余監督燕朝,以免群臣吵起來壞了禮儀。”
今日之議,確實有動手的風險,畢竟有馮衍、第七彪這文武倆活寶參加,二人意見還完全相反。
宣秉這才應諾,肅穆地站在廳堂中段,目視與會的少府宋弘、治粟校尉任光、典客馮衍、中尉第七彪一一抵達,盯著他們行禮時的每個動作神態。
“今日只論并州邊郡急報,夏至前后,西河郡、新秦中兩處同時告急,廷議如何應對,諸卿當日各陳其詞,回去后又寫了奏疏,余都已經看過了。”
第五倫制止了急吼吼要發言的第七彪,一個個點著去。
“馮典客,你先說。”
第五倫發現,不讓馮衍具體拿主意辦事,只讓他坐在廟堂上說話還是不錯的。且此人和機敏的任光相反,心大,凡事敢出頭,常發驚人之言,可以調和朝堂氣氛。
比如這次,馮衍就逆流而行,提出了一個明知道會得罪魏王乃至于大批元勛的提議:“臣以為,應當放棄新秦中!”
這并不是馮衍拍腦門想問題,而是他深思熟慮的結論。
他不管橫眉怒對的第七彪,只自顧自道:“臣當年隨新更始將軍廉丹長居朔方,也去過新秦中,故知曉當地情形。”
“新秦中之興,雖可追溯到秦朝,但大多數移民還是漢武時,衛青河南之戰痛擊匈奴,奪得此地,當時群臣議論在當地筑城設縣,丞相公孫述反對,認為秦時常發三十萬眾筑北河,終不可就,已而棄之;但主父偃則堅持在此地筑郡,他認為當地肥饒,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內省轉輸戍漕,此乃廣中國,滅胡之本也。“
“如主父偃所言,新秦中確實成了塞上關中,產出糧秣,溝通涼州、并州,此乃人盡皆知之事。”
“然彼一時此一時,如今胡漢勾結匈奴,不止有騎兵,也有步卒,威脅遠大于漢時胡虜入塞。彼輩兵分兩路,一軍擊西河,一軍攻新秦中,如今耿將軍在上郡,守西河容易,若是還要馳援新秦中,恐怕顧此失彼。”
馮衍拿身上的朝服打比方道:“就如兩件衣服都破了,拿其中一件裁了,補另一件,那至少還能有件完整的衣服,不然最后手里也只有兩件都沒法穿的破衣服。是故不如棄掉新秦中,專力于北邊西河、上郡!”
馮衍還沒說完,第七彪已經忍不下去了,指著馮衍就一通狂噴:“胡言亂語!”
“你竟敢將大王龍興之地,比作是破衣服?”第七彪認為,馮衍這種人是根本無法理豬突豨勇舊部對新秦中的感情。
彪哥是個重義氣的人,此刻頗為動容:”大王當初帶著吾等遠赴塞北,在新秦中屯田、戍守,這才有了定魏郡、打天下的基本。如今新秦中有難,還有不少舊部袍澤留在那,豈能棄之不救呢?“
馮衍打斷他:“第七中尉,我所言的棄,是棄地保人,讓新秦中百姓遷徙到北地或上郡戍邊,也不是永遠不回去。且將守不住的邊緣之地丟給胡漢,待大王掃平中原,天下三分有其二后,抽出手來,再遣兵將數縣奪回。”
他心里有桿秤,為了保住那幾個縣,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以此去取漢中,奪河北,取得幾個膏腴之郡難道不好么?
而且,按照馮衍的心思,胡漢、匈奴拿下新秦中后,與魏國的北地、上郡隔著千里荒蕪之地,難以過來。他們接下來或將以新秦中為基地,侵犯隴右、河西,正好壓制一下隗氏,何樂而不為?
第七彪哪管這些,捋著袖子要去收拾馮衍了,虧得御史中丞宣秉在場,一通呵斥,才讓第七彪冷靜下來。
豈料彪哥回頭就對他道:“老中丞之子宣伯虎亦是吾等袍澤,他也在新秦中,難道中丞也同意棄地?”
宣秉十分冷漠,他今日只管朝堂禮儀,不管朝會結果。
第五倫讓二人稍安勿躁,目光看向宋弘:“宋少府曾做過并州牧,你也贊同棄新秦中,為何?”
宋弘在并州牧任上干過好幾年,還為王莽籌集過緣邊作戰的糧秣,新朝對外政策的慘敗,給他留下了巨大影響,遂道:“臣常處并州,故知塞北緣邊之地,從宣帝以來,幾代沒有見過烽火,沒經過戰事,百姓人口旺盛,牛馬遍野。”
“等到王莽攪動了匈奴,與單于結仇,南北再度交兵,邊郡人民或死或被擄;再加上王莽征集十二部兵馬,長久駐扎在并州,不但將士疲憊,邊郡糧食空虛,原野上隨處可見暴露的白骨。”
“如今大王之地不過一州半,國力兵卒人口,遠不如新莽時,卻同時與隴右、南陽、河北敵對,戰事多于始建國年間。”
“而匈奴已得西域臣服,勾結烏桓,又有胡漢助紂為虐,其勢力遠超十年前。”
這一對比,暗藏的意見是,第五倫若是一時不忿,要和匈奴全面開戰,結果必然失敗。
宋弘分析局勢也不離本行:“如今朔方、五原悉數淪陷,為匈奴、胡漢所控,新秦中再無外屏,匈奴從朔方南下攻之,逆河而下,一路多有草場,數日可至。”
“但魏軍若要救援,需要走多久?”
他朝第五倫作揖:“大王昔日曾率豬突豨勇戍邊,當知曉,若自北地郡馬領城前往新秦中,最近的路是先往北,在西折,走一千余里,然而沿途多是鹽湖戈壁,無水草,大軍難行。”
“太平時節更常走的路,乃是徑直向西,借道隴右安定北上,全程一千三百余里,然如今此路為隴右占據。”
新秦中如此遙遠,想在匈奴與胡漢全力進攻下保住它,需要花費多大的兵力?為了維持兵力,又要消耗多少民力和糧食?宋弘不忍看到第五倫為了幾個縣,就讓關中數郡好不容易恢復的民生擱置,重蹈王莽時的覆轍。
“大王曾將漢中比作雞肋,如今新秦中,則猶如壁虎之尾,棄之不惜。”
眼看宋弘也同意棄新秦中,第七彪傻了,宋弘的話句句在理,第七彪罵人行,正兒八經的辯駁卻張口結舌。
第五倫沉吟未言,余光瞥向任光。
雖然偶爾也覺得任光滑頭,總是逢迎上意,但此時此刻,第五倫確實很需要他的意見。
任光立刻就領會了,站出來道:“臣倒是以為……新秦中不必棄!”
馮衍冷笑搖頭,宋弘則板著臉,他欣賞任光的能力,卻不喜歡任光這點,為人臣者,有時候就應該堅持對的事情,忤逆上意亦不足惜。
但任光卻也能拎出幾個理由。
他認可不必棄有二:“臣聽聞,新秦中城池障塞高大,尤其是富平縣與渾懷障,能以一御十。其田土肥壤,灌溉流通,足以自給,若能保住,駐軍在當地就有飯吃,不需要千里運送。”
“其次,如今大王令人制炒面為軍糧,送往北方,短則半月,長則一月不會朽壞,塞北干燥,甚至能撐兩月之久。而車騎將軍正奉命募并州人練騎兵,從上郡膚施縣往西行,九百里可達富平,耿將軍乃并州一方之將,大可兼顧西河、新秦中兩頭。”
有一點牽強,還有點紙上談兵,但任光作為沒去過塞北的人,能說到這份上就不錯了。
眼看幾人爭得差不多,而耿弇、景丹、萬脩、馬援乃至岑彭都在外地,沒法立刻給出意見,第五倫知道,該由自己來一錘定音了!
“伯卿說新秦中‘不必棄’,余以為,他說錯了!”
此言一出,馮衍大喜,宋弘松了口氣,第七彪急得臉都紅了,而宣秉也抬起頭看了第五倫一眼,他豈會不擔心兒子安危呢?
豈料第五倫下一句卻是:“要余說,新秦中,是‘不能棄’!”
喜歡看群臣爭議,卻甚少親自下場的魏王,今日屁股卻完全偏向一邊。
“新秦中乃是關中之屏蔽,河隴之噤喉。文景之時,邊備不修,新秦中為匈奴所占,單于騎兵,可以徑直南下襲朝那、蕭關,斷回中道,甘泉宮可望見烽火,細柳營扎于渭橋,一時間涇渭以北,遂無寧宇。”
”直到漢武帝驅逐匈奴,置郡戍守,自此以后,關隴無匈奴禍患者百余年。故而新秦中乃是天下之沖要,若無新秦,則北地危,北地危,則長安薄矣。”
第五倫看向馮衍:“馮典客以為匈奴得了新秦中,會只襲擾隴右隗氏,實在是太過托大了。若是盧芳與隴右勾結,合力犯我邊塞,又當如何?”
和匈奴有血海深仇的隴右良家子會和盧芳聯手?馮衍打死也不信,但又不好直接駁魏王,只能訥訥應是。
第五倫又看向宋弘:“宋少府所慮亦有道理,但若此時輕棄新秦中,讓匈奴、胡漢全取河西,重建漢初冒頓之勢,一統北州,將斷掉的右臂重新長回來,東連烏桓,西接諸羌。到那時,萬里緣邊將更無寧日。今日多花一份力,保住新秦中,是為了往后抵御匈奴時,能節省十倍之力!”
第五倫動容道:“尤其是新秦中,余當初在當地深受百姓之惠,多次說過,百姓衣我食過,要讓豬突豨勇保境安民。這句話,余要說到做到!如今宣伯虎與新秦中吏民尚在死戰,余豈能退縮先懼?”
他擲地有聲:“余雖不承漢室名號,但漢家的江山,尤其是漢武衛霍花費四十年打下的邊郡,卻要全盤繼承。若非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棄其地,其民!”
這一席話,從戰略、花費上反駁了馮衍、宋弘,旋即深情回望往日承諾,將第七彪感動得眼淚汪汪。
最后還定性升華,又加了一句“除非萬不得已”給類似的情況留了點退路。
任光只對魏王敬佩得五體投地,有這樣的君主,確實是新秦中人的幸事啊。
燕朝之議既已達成共識,第五倫遂下詔:
“征發關中七千新兵趕赴上郡,交由車騎將軍耿伯昭統轄,再令耿將軍自上郡分兵,馳援新秦中!”
然而第五倫的詔書才剛發下去次日,就有一份來自上郡,十萬火急的奏疏傳至,卻是耿弇為他的再度“事急從權”而請罪。
“大善,得知匈奴分兵之際,伯昭便親自將兵西行了!”
“好個小兒曹。”這一次,第五倫十分欣慰,笑罵道:
“不愧是余之霍驃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