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宣等人萬萬沒想到,樊崇與田翁交談后,一夜之間就變了主意,召集他們,宣布要取消劉姓放牛娃們抽簽選皇帝的儀式,而要走另一條路。
“共和?”
徐宣雖曾做過獄吏,但文化水平僅限于聽過一兩本經術,根本不知史上還有這么一段。
還是那“田翁”搖頭晃腦道:“昔日周厲王引發國人暴動,出奔于彘,于是召公、周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期間一共十四年,天下沒有君主,二相治理宗周,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這才有了后來周宣王中興。”
王莽信的,當然是太史公書上的敘述,但在場眾人誰也想不到,這位首倡共和的田翁,就是出奔的“周厲王”。
王莽道:“如今天下無主,諸漢林立,貿然立帝不妥,更何況是抽長短簽來決定?實在是太過兒戲,與其爭執不休,倒不如效仿古制,再造共和!”
徐宣都沒搞懂,其余兩位三老文化水平更低,想起俘虜營中有幾位大儒,派人去找。才知道桓譚因病被留在沛地了,如今軍中最有學問的人,當數劉盆子的兄長,劉恭。
劉恭作為城陽景王的后代,式侯之子,少時也曾拜名師,通習《尚書》,辯起經來一套一套的。可當他被徐宣等人喊去與“田翁”對峙時,才發現自己那點學問比起這老人家,簡直是螢光與日月爭輝!
田翁不但通曉五經,各種生僻的典故信手拈來,讓劉恭聽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竟反為田翁說服。
“田翁引用《尚書》,皇帝過去就是天子,天子作為皇天之元子,應該執守大道,允執厥中,不偏不倚,代天牧民,及于萬物。”
“而群臣百僚則代天子治民。”
“倘若天子缺位,賢人暫代天子與天溝通亦無不可。”
當年王莽就空置帝位,干過幾年“攝皇帝”的活,對這一套話術當然不陌生。
而共和個五年、八年后,再選出合適的天子即可。
劉恭倒向共和,也有他的私心:劉姓宗室們被赤眉所擄,覺得這支流寇遲早必敗,若是有人被立為皇帝,于其他人處境其實并無改善,還要整天面臨被戮的危險,一旦赤眉覆滅,做皇帝的人定會遭殃。
如此皇帝,不做也罷,倒不如從了田翁之言,讓赤眉三老們自己折騰去。
徐宣等人不太滿意這個結果,只盯著王莽低聲議論:“樊三老身邊有小人啊……”
但樊崇的號召力是無人能比的,赤眉軍中也有不少人對擁立劉姓做皇帝持反對態度,相比之下,這“共和”反正也沒人懂,聽上去像那么回事,就這樣草率地通過了。
王莽建議,樊崇可自任為“周公”,徐宣為“召公”,謝祿為“太公”,楊音為“畢公”,復周朝時名臣之號,搞一個四公共和——在王莽的敘述下,這個“公”不是公侯伯子男的公,而是天下為公的公!
然而樊崇不喜歡這些舊貴族之名:“還是直接稱樊公、徐公、謝公、楊公簡單明了。”
外加在彭城郡為赤眉把守后路的另一位三老逢安為逢公,最后是五公共和。
王莽垮了臉,怎么又是五?過去這是新朝吉數,可現在王莽對這數字深惡痛絕。
赤眉軍中其余三老、從事依舊,但也宣布三老往后管萬人及一郡,從事管千人及一縣。
倒是樊崇經過此事,對田翁頗為激賞,竟讓他做了“祭酒”,同時答應吸納一批讀書人進入赤眉,樊崇依然希望保持軍中公平,但他們確實不能再像過去那般了。
至于年號,王莽提議是“再共和”元年,可樊崇歪頭想了想,決得里面必須有赤眉的色彩,遂指揮著劉恭,寫下了兩個字。
“從今日起,便是赤和元年!”
“恭賀陛下!”
崔發被老王莽一通操作驚得目瞪口呆,還以為皇帝想要死灰復燃,等夜深人靜時,便來向他祝賀:“得了這三十萬虎賁相助,恢復新室,讓陛下重返皇位指日可待!”
崔發有一點沒說錯,王莽對赤眉確實寄予厚望。
為何偏偏看中赤眉呢?王莽想起赤眉軍初起時,青、徐賊眾數十萬人,卻沒有文號旌旗表識,朝中感到奇怪,王莽當時就說:”這難道是像古時三皇之兵,沒有文書號謚邪?”
他這番話被嚴尤嘲笑,說陛下你錯了,這是因為赤眉軍太過草根,不懂這些罷了。
可現在王莽覺得,嚴尤錯了,他對了!相比于王師、綠林,赤眉最為純粹,確實是三皇五帝之兵!
但崔發還是小看王莽的理想了,他這么做,并不是為了重建新朝,更不是要再做皇帝。
王莽嘆了口氣,說道:“在漢中時,予嘗終日而思矣,回想當初,本意是要恢復堯、舜、禹三代之治,可天下事為何越發敗壞?”
崔發頓首:“是群臣誤了陛下,是臣等無能。”
“不,不止群臣有過,予亦有大錯!”
王莽痛定思痛道:“予犯的第一個錯,就是在代孺子嬰行政時,竟然被眾人迷惑,一時糊涂起了私心,接受了攝皇帝的名號,想要將劉氏天下變成王氏所有,于是從假皇帝到真皇帝,一發不可收拾。”
現在王莽只覺得,那是一條歧路!
“古人云,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而秦始皇稱皇帝,欲使秦傳萬世,則是以一人之私心畜天下。”
王莽嫌惡地說道:“余摒棄秦政,不稱朕稱予,但竟迷了心志,保留了皇帝之號,欲使新室傳三萬六千歲,這是效暴秦故事,大謬也!”
這位改制大師再度雄心勃**來。
“予經此流亡,徹底悟了!”
王莽明白了,新朝之所以失敗,是復古復得不夠久遠,改制改得不夠徹底啊!
崔發愕然看著王莽,這么多年了,陛下還是沒變啊,只是變得更加偏激,更加瘋狂了。
徐宣等人以為,赤眉之所以難以擺脫流寇模式,是因為沒有皇帝。
而王莽則反過來,在這個形式主義者眼里,“皇帝”頭銜,沾滿了暴秦的黑血,每一滴都是骯臟的,他當初被豬油蒙了心,才將這污穢物什往頭上戴!都是它的錯!
共和行政,只是王莽偉大計劃的第一步,他會幫赤眉進行改制,將過去受豪強劉姓所阻,沒做成的事情落實。而后利用赤眉的強大戰力,將那些稱王稱帝的政權,第五倫也好,更始、元統也罷,統統消滅!
“既然三代無有皇帝,只有天子,亦無繁雜百官僚屬,卻能大治……”
“自今以后,從赤眉始,便要去帝制黃屋左纛,最終返璞歸真,再造三代!”
已經被現實打擊得半瘋的王莽,終于找到了他的人生新目標。
自此之后,誰做皇帝,不重要。
沒有皇帝,很重要!
而與此同時,當三路大軍功敗垂成的消息傳到宛城時,綠林皇帝劉玄癱坐在御榻之上,喃喃道:
“事休矣,赤眉要來奪朕帝位了。”
據消息,赤眉在上蔡短暫停留后,改元“赤和”,因為綠林探子搞不懂赤眉軍口中的共和是什么意思——赤眉軍自己也不懂,于是就誤以為赤眉立了一個叫“劉共和”的人做皇帝,要來奪劉玄鳥位!
面對赤眉西進,更始朝廷吵開了花,為綠林政權的未來爭論不休。
以李通李次元為首的南陽豪強,力主堅守!
李通原本還希望綠林和赤眉兩敗俱傷,為他妻兄劉秀贏得王者歸來的機會,沒想到綠林如今竟這么不經打,赤眉行軍迅速,七月份就能殺到南陽,兵臨宛城。
南陽豪強的田產、財富是沒法跑的,他們還是希望能守則守。
“陛下,雖然有一路覆滅,但其余兩路尚有殘兵,將各地大軍召回南陽,加上南陽諸姓協助,可得十萬之眾,足以抵御赤眉!“
更何況,還有一個劉秀可以期盼,聽說吳王的地盤在臨淮和江東,北上就能到沛郡,以劉秀之才干,若是捅了赤眉后路,與南陽兩面夾擊,勝負猶未可知!
但其余人,卻被赤眉的來勢洶洶嚇壞了,河南郡開封人鄭興是劉歆的弟子,但天下大亂時他在家鄉,遂降于綠林,來到宛城朝廷,做了丞相府長史。
鄭興便向劉玄建言道:“陛下從荊楚南陽起家的,雖有天子名號,但還沒來得及向天下人施恩惠。尤其是河南之地,陛下遲遲不北上去安撫百姓,臣擔心豫州與陛下離心。如今群臣皆言,當先平赤眉而后遷都,乃是本末倒置啊!”
“臣愿陛下徙都成周,左據成皋,右阻澠池,前向嵩高,后介大河,建滎陽,定河南,南北千里以為關,而入敖倉,地方百里者八,尤足以自娛,東厭諸侯之權,南遠赤眉之難。”
劉玄還真有點想北上洛陽的意圖,王匡那一路損失不算大,還守著北邊舞陽、昆陽通向中原的路,暫且遷都避赤眉鋒芒,也不是不行……
“糊涂!”李通大急,痛斥道:“陛下,請斬鄭興,天下乃安!”
“如今南陽攻雖不足,尚有御敵之力,豈有臣民尚欲死戰,而天子卻先棄都的道理?”
劉玄也深知,若是此時露出逃跑的意圖,恐怕人心會更散,只安撫了李通,肅然表示,自己要與南陽共存亡!
然而私底下,劉玄卻讓人準備騾車驢車若干,準備在事情不妙時帶著他那上百嬪妃遷都。
而綠林諸將,也在私底下商量著另一條路徑。
平氏王申屠建、穰王廖湛二人就暗暗商議:“赤眉近在汝南,旦暮且至。如今北援不至,更始獨有南陽,恐怕遲早覆滅,依我看,不如乘著,不如勒兵搶掠南陽大姓以自富,而后帶著子女絲帛南下,去隨縣平林等地,若是實在混不下去,大不了,吾等就再往南,回綠林山去!”
一時間,北上遷都、南下、堅守三種意見在宛城朝廷明爭暗斗,人心渙散。而隔壁靠著一出“五公共和”騷操作暫且穩住人心,一意滅亡更始的赤眉,則要團結許多。
但不論劉玄和綠林渠帥們做何打算,李通哪都不愿去,他決定聯合南陽諸豪強,堅壁清野,利用越修越高的塢堡擋住赤眉的進攻,同時期盼江東的吳王快些回來——那“得不得,在江東”的童謠,就是他讓人傳的!
可數日后,先前被李通派去江東的家監送來了劉秀回信,稟報說,豫章郡被淮南王李憲奪取,路徹底斷了,打開信后,更是讓李通心中一涼。
“秀雖已取丹陽,然兵卒疲敝,谷物不熟。且北有梁王、彭城赤眉所阻,路途斷絕,西則淮南王李憲橫斷豫章,號稱十萬。”
“秀心欲勤王,唯愿立返,然實不能也,再拜稽首,萬望次元恕罪!”
李通了解劉秀,頓時明白了,他們曾無情拋棄了劉伯升,而現在,劉秀也將拋棄更始!
遂釋信而泣:“文叔啊文叔,你是聰明人,不愿來趟這渾水,接更始的爛攤子。”
“你只想在赤眉軍將南陽豫州燃盡后,再從東南揮師北上,另辟一片新山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