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度)
蜀地有兩郡,西邊是蜀郡,東邊則是廣漢郡,廣漢之地,實乃成都衿領,而其中又以綿竹縣最為重要。作為連接蜀地南北的通衢之處,隨著成家政權漸漸穩固,人民生計恢復,綿竹重新變得熱鬧起來。
時值成家龍興三年六月,綿竹縣外,通向成都的大道旁翠竹林立,道上車馬行人絡繹不絕,但在一個小關隘的驛站旁卻設了卡,每一輛南行的車馬都要停車接受盤查。
眼看被人阻攔,前頭還有不少達官貴人尚在細細盤問,有位從北方風塵仆仆南下的大夫急了,令仆從出示了自己的符節:
“吾乃公孫皇帝上賓,光祿大夫方望也,有急事前往成都,速速放行。”
這是公孫述給方望安的頭銜,好方便他替成家游說先零羌王,可如今桌子抹干凈,抹布還有用么?
一聽這名,負責隘口盤查的黑衣官吏頓時眼前一亮,等的就是你!
隨著官吏一招呼,一群蜀兵便客客氣氣地將方望一行人“請”到關隘旁的置所,也不管方望如何威脅,只請他稍安勿躁:“前方有盜匪橫行,路上不安,天色已晚,大夫不如在置所休憩一夜,明日再行。”
方望行走諸郡,見多識廣,深覺此事透著詭異,加上隨從被分隔開來,更加不妙。而隨著外頭一陣喧嘩,碩大一個置所,外面的人竟被趕得一個不剩,方望想到一個可能,頓時臉色煞白。
入夜時分,就在他在窗旁窺探,打算設法逃走時,房門卻被猛地推開——在此之前,方望竟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
方望大驚,轉過頭去,卻見一位身著錦服高冠的士人笑著走來:“方先生,這大半夜里,窗外有何好景焉?”
“原來是子鄲。”
來者正是公孫述的親信,那位自稱荊軻后代,訓練了許多刺客的刺奸將軍荊邯。
荊邯雖是公孫述部將,但他作為右扶風平陵人,與方望恰恰是同鄉,年輕時有往來。方望替隗囂與蜀中聯絡,數次往返涼州與成都之間,就靠荊邯引薦。
見是故人,方望松了口氣,但旋即心又猛地提了起來,遂出言試探道:
“子鄲今日至此,莫非是要來取方某人頭?”
荊邯詫異:“先生何以見得?”
方望道:“我在羌中結束公孫皇帝使命,回到武都,方知馮衍已經南下,算算時間,他入成都,起碼比我早半個月。“
“此人與我有仇,我素知其為人,長于馳辭,巧舌如簧。半月時間,若叫他見了公孫皇帝,必能達到李斯勸楚懷王之效。坐視‘強秦’征伐中原,而欲殺‘屈原’啊!”
荊邯大笑:“先生何德何能,竟以屈原自居?”
方望卻絲毫不謙遜:“如今第五倫結重兵于關中、涼州,使得蜀兵也不得不布于漢中、武都,無一日安息。陛下見北上無望,恐怕有意采納李熊之言南下,欲與魏媾和。此時若第五倫遣使,以殺我為條件,陛下恐怕會答應。”
“然方望若死,足以使隗王寒心,諸羌狐疑,死一人而亂成家國策,其成效,堪比吳殺伍子胥、趙誅李牧。”
他盯著荊邯,猜測公孫述可能的舉措:“公孫皇帝也明白這點,怕直接殺了我,會讓隗王狐疑,讓刺客半道動手,推諉于盜匪最好。”
荊邯攤手:“話都讓先生說盡了。”
方望鎮靜下來,重新坐下,捋須道:“但若要殺我,只需一兵士足矣,既然子鄲親自出面,我或許還有一絲生機?”
荊邯也就坐,壓低聲音道:“先生不愧是天下一等一聰明人,馮衍確實已謁見公孫皇帝,以魏蜀媾和說之,且條件是要先生人頭。”
“但陛下英明神武,眼下若為暫和而殺先生這等有功之人,是反中了魏國離間之策,必叫士人寒心,故特讓我來見先生。”
荊邯卻是頗為維護公孫述,他們這位皇帝,之所以不肯殺方望,更多是因為面子,這樣做頗有被第五倫逼迫之感,你是個皇帝,我也是個皇帝,憑什么啊?
“于是便讓子鄲來告知于我?勿要入成都?”
荊邯讓身邊的貼身親信奉上一批黃金:“陛下敢請方先生,暫且離開成家一段時日……”
這是要他跑啊,方望這一跑,不論魏國、隗囂,公孫述便都能交待過去了。
方望只覺得可笑,這種耍小聰明的帝王,果然割據一隅足矣,想要爭霸天下,還是成不了氣候啊。
看著那些黃燦燦的金子,方望知道,自己無法阻止公孫述,更別說勸他殺馮衍,與魏斷盟了。
但方望還是想再努力一番,只看著荊邯,長太息道:“公孫皇帝與魏講和,雖然能暫緩北方之患,然依我看,不過是飲鴆止渴!”
“方今魏五正盛,以吞并天下為己任,公孫皇帝雖失涼州、敗子午,但實力猶存。若不在此時奮起,以爭天命,而是退身想為西伯,尊章句之師,與處士結為賓友,偃武事息干戈,是以自卑之辭事魏。如此,第五倫便能消除西南之憂,得以專向東伐。”
“方今天下,第五倫四分而有其二,給他幾年,從容掃滅吳王劉秀、齊王張步,必轉頭再圖益荊。。到那時,則是七分而魏有其六,成家獨占其一,孤立無援,將重蹈戰國時,齊作壁上觀,最后終為秦所滅的故事。”
方望拱手道:“以我愚計,成家坐擁蜀道、三峽天險,足以自衛,第五倫縱有jing兵數十萬,亦難攻入。若能趁天下尚未完全絕望,豪杰還可招誘之機,決然斬殺魏使馮衍,定當震驚海內,公孫皇帝必為天下諸侯敬重!”
“而魏國不能與蜀媾和,內部要奉萬乘之尊,外部要給三軍以給養,遭諸侯圍攻,在雍涼并等州集結大兵。擔子壓在百姓身上,吏民愁困,不堪上命,萬一黃河再決一次扣,遲早會重現新莽崩滅之危!”
說來說去,方望還是想讓馮衍死,但見荊邯不住搖頭,他遂誘惑道:“子鄲乃是成家忠臣,當初,不也支持北上爭雍涼么?聽說君為公孫皇帝訓練了不少死士,只需要在馮衍回國之際,派人在荒郊野嶺將其刺殺,便足以破壞和約!”
“哈哈哈。”
荊邯忍俊不禁:“不愧是方先生,自己性命堪憂,卻還念念不忘取敵性命,你沒說錯,與魏和談,確實是飲鴆止渴,但,若此刻不飲此毒酒,先渴死的,必是益州!”
第五倫坐擁北方膏腴,而益州在王莽時期支援對句町的戰爭,已頗為疲敝,公孫述雖然治郡有方,但也沒恢復多少,加上漢中、武都和巴蜀還隔著崇山峻嶺,在那里維持重兵,甚至陷入戰爭,對人力物力消耗極大。
所以他們決不能貿然與魏決裂,恢復國力,好將巴蜀以南犍為等郡控制穩妥,才是上策。
荊邯瞥著方望道:“我與先生雖是同鄉,如今又同朝為臣,但我一心只為效忠公孫皇帝,處處皆以成家利益為先;至于先生,或許是為了隗王,或許是為了與第五倫、馮衍賭一時之氣,這便是你我最大不同之處。”
“公孫皇帝已決意請先生出國,若是先生執迷不悟,還要破壞魏蜀和約,到那時,荊邯恐怕就不會對先生這般客氣了。”
這讓方望頗為狼狽,這意味著,在與馮衍的對抗中,他又輸了一局。
但就在方望垂頭要走時,荊邯卻又攔住了他。
“先生準備去何處?”
方望抬起頭,挺直身子:“去東方,淮南江東!”
在荊邯詫異的目光中,方望揚言道:“當今形勢,與戰國時頗像。第五倫譬如強秦,兼并北方,國強人眾;而其余諸侯,則如六國,均勢早已打破。而馮衍恰如張儀,四處兜售連橫之言,制造不合,希望諸侯能臣服于魏,好被各個擊破。”
“當是時也,能與連橫抗衡者,唯有合眾弱以攻一強!”
“我當初能夠奔赴南陽,游說更始皇帝劉玄,與西漢合力對付第五倫,想他人之未想。今日亦能趕赴東方,謁見劉秀,說以天下形勢,讓吳王勿與成家為荊州而反目,中了第五倫詭計!”
這是方望猜的,馮衍的條件里,肯定有棄荊州于成家這種伎倆,就是要讓公孫述著迷于收取幾個窮郡,而讓魏軍騰出手來先東后西。
他既然無法說服公孫,那就只能去游說另一人了,希望那一位,是個聰明人。
“子鄲既然懷疑方望對公孫皇帝的忠誠,那好,我剛從羌中返回,如今便馬不停蹄,繼續為陛下出使諸侯,這些黃金,就當是路費盤纏了。”
方望道:“不止是劉秀。”
“青州的齊王張步。”
“甚至是胡漢盧芳、匈奴單于。”
“我都要去到,最終令諸侯合縱,而公孫皇帝,則為天下縱長盟主!”
在荊邯驚異的目光中,方望全盤托出了他的“大計劃”。
他要在全天下,編織一個針對第五倫的大聯盟。
縱第五倫是真龍,也要在這巨大的包圍網中,被束縛住手腳,不得騰飛!
“方望潛逃,不知所蹤?”
數日后,身在成都的馮衍才得知此事,頓時明白成家君臣的打算了,頓時勃然大怒,冷笑道:“公孫皇帝當我是三歲孩童?我在成都盤桓近月,就得到這樣的結果?”
當著與自己周旋的李熊之面,馮衍大嘆:“看來魏蜀和談,是說不攏了!”
李熊是知道公孫述放方望一事的,他不支持,也不反對,這樣做是最合適的選擇,李熊雖然支持南進,但他與荊邯的分歧,可都是為自家主公著想。
馮衍的話越說越狠:“也不瞞李君,魏皇陛下亦曾說過,人苦不知足,既得隴,復望蜀,多虧我極力勸說,蜀地險要,每一發兵,頭鬢為白,且南方卑熱,陛下這才作罷。”
“可成家偷釋我朝通緝賊犯方望,衍姑且認為,此乃對魏皇大不敬!成家對和談毫無誠意!此事傳回長安,恐怕又要有主戰之人,揚言對蜀用兵了。”
馮衍嚇唬道:“若公孫皇帝欲戰,那便戰!”
“如今陛下親將十萬大軍集結于關中,揮師南向,足以淹沒子午陳倉諸道,吞并漢中;又有后將軍吳漢,統兵十萬在涼州,過祁山,順西漢水,可取武都;更有將軍岑彭,亦有十萬駐南陽,向西兵臨上庸!”
然而聲音吼得越大,說明心里越虛,第五倫的國策是先東后西,不會輕易改變。
所以這次出使是馮衍死乞白賴要來的,可有可無,他希望借刀殺人,誅方望以動隗囂,讓成家北部防線出大漏洞。隗囂若因畏懼而投魏,成家與諸羌就沒那么容易聯手,可以減輕魏國西部的“潰瘡”。
到頭來使命沒成果,他回去臉上無光啊。
那邊方望覺得自己輸了一輪,可這邊,馮衍也沒覺得贏了,二人這次儼然是雙輸。
于是,馮衍就開始進行戰略訛詐,想索要一些好處,方便回去交差。
諸如要求成家交出隗囂駐扎的羌道,因為那是隴西轄縣,若如此,兩國便可劃界,互不侵犯。
但公孫述再懼戰,也知道羌道是勾連西羌的孔道,又位于白龍江上游,關系到外圍安全,決然不允。
馮衍退而求其次,要求成家在南陽的賈復部向后退卻,退回傳統的漢中、南陽交界鄖關去。
李熊與他扯皮了好幾天,最終答應,成家控制的南陽郡西部兩個縣,可以讓出來一個,交割予魏鎮南將軍岑彭……
區區一個縣,恨少,對局勢影響微乎其微。如此一來,雙方還是處于不戰不和的對峙狀態,馮衍這次入蜀,恐怕要無功而返了。
他知道再外交場上沒法再索取更多,就只能往其他地方想辦法,諸如提出拜謁第五倫老師揚雄墳冢,順便在蜀地多敲詐點茶葉、丹砂等物,回去吹成“賠罪貢物”。
當然,更多的還是收集成都情報,巴蜀與長安孔道斷絕,間諜不太好派進來,使團就是了解益州近況的眼睛和耳朵。馮衍知道,第五倫與公孫述虛與委蛇只是暫時的,遲早還是會娜娜圖巴蜀。
也算他趕上時候了,就在馮衍北上前幾日,有在外窺探消息的仆從回來,奉上了幾枚錢幣,說是近日公孫述令人頒布的新錢。
想到魏皇陛下前段時間也在琢磨重新發布錢幣,馮衍頓時大感興趣。
卻見那錢黑乎乎的,是傳統的孔方形,拿過來一掂量,份量不輕,再仔細分辨成色,馮衍頓時啞然失笑。
“鐵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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