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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十一月底,第五倫在洛陽召集五將軍商議兵略之際,劉秀的使者、大鴻臚朱祐,早已踏上了西行之路。
盡管中間還隔著一個楚黎王勢力,但成家政權與東漢,其實早已接壤:前幾年,公孫述一度派遣舟師進攻荊州,雖始終無法越過夷陵一帶,但擺足了鯨吞荊楚的架勢后,倒是嚇得荊南武陵郡(今湘西)愿意歸附,名義上豎起了公孫皇帝的旗幟。
故而朱祐得以沿著數百年前屈原遠涉湘沅的路線,從長沙入沅陵,在武溪蠻的地盤上跋山涉水,在沿著當地巴人販鹽的路線,好歹摸到了成家地盤上。
之后逆流而行,在無數纖夫的拖拽下,穿過險峻的三峽,這才進入巴蜀。
冬日的三峽雖仍素湍綠潭,清榮峻茂,溫度卻很低,頂著濕漉漉的冷雨,朱祐疲倦不堪,好在在半道上,他從蜀人口中得知一個好消息:
“貴使來得巧啊,陛下近日已不在成都,而在白帝城上,靜候貴使!”
朱祐遠眺而去,順著當地人的手指,首先在長江北岸看見了一座龐大俊俏的山,高竟千丈,上面不生樹木,其土甚赤,名為赤甲山。昨天剛下過一場雨,自山腳以上都被云霧環繞,仿佛一位赤面高個神王,著一身縞白的銀袍,高高地站立在瞿塘峽前,清晨的寒風舞弄著他的飄飄衣帶,絢麗的朝霞燒紅了天際,讓人看了不由心生敬畏。
朱祐努力想要看清白帝城的模樣,然而為云霧所遮,望不見詳情,只隱隱聽到有鐘鼓之聲傳來,恍若神仙居所。
直到正午時分,朱祐已到赤甲山對岸的渡口,冬日的陽光才驅散了霧氣,讓白帝城顯露真形。原來那赤甲山下,又有一高二百余丈的高丘,上頭修了石砌的建筑,與其說是山城,不如說是要塞,前帶大江,后枕重崗,極其險要。
過了江,穿過停滿艨艟、大翼的魚復江關水寨,抵達白帝城下,這感覺就更明顯了,朱祐得坐著滑竿,攀登近千級石階,才能抵達城門前。又見里面是一幢幢飛檐樓閣,看著像是新修的。
朱祐忍不住問旁人:“此城落成多久了?”
公孫述派來迎接的謁者告訴他:“陛下稱帝之際,聽聞魚復縣有古井白霧升騰,宛如白龍,此乃白龍獻瑞,便下詔筑造一座新城,名號白帝城,耗時近兩年,今秋才建好。”
“公孫述果與王莽有相類之處。”朱祐不由暗暗咂舌,白帝城如此高的地勢,磚石都要靠人或騾子一路運上來,若是只一座要塞就罷了,但加上城內的奢華宮室,得耗費多少錢糧民力啊!公孫述只有一州之地便如此鋪張,難怪方望對他失望。
再想想自家皇帝劉秀,自稱王以來堅持簡樸,只肯住前漢諸侯的宮室,所有錢糧絲帛都用在養兵上,每逢入軍旅,常與士卒同衣食,簡直是圣明之主。
不過,等謁見公孫皇帝時,朱祐卻仍投其所好,大贊白帝之險。
“外臣西來時,陸行則線路繚云,尚得飛鳥;水行則急峽轟霆,引索可斷。到了近處,重崗復嶺,斷巖絕壁,高江急峽,大河深潭,陛下在此,可東控荊楚,西扼巴蜀;南道滇黔,直入交趾。難怪天下人皆云,公孫躍馬,白帝稱尊!”
這奉承里一半是實話,雖然公孫述想打出三峽去不容易,但東方的勢力想從三峽破白帝攻進來就更難了,這也是公孫述肯和劉秀結盟的底氣吧,他篤定劉秀君臣奈何不了自己。
方望東行前,給公孫述上了一份感人肺腑的奏疏,既然公孫對北進再無奢望,只求涼州羌亂作為難以痊愈的瘡皰,給第五倫慢慢放血,那他就極力推銷自己的“南進”計劃。具體來說,便是聯合劉漢,以荊北換荊南,最終進軍交州。
雖然聽上去天馬行空,但偏偏還真就對了公孫述欲圖“大霸南方”的胃口,方望夸口會說服劉秀,如今果然有漢使來白帝城,公孫述接見過后,讓自己的丞相李熊出面,雙方開始就細節扯皮。
好笑的是,他們先不談如何開戰,而是就戰后瓜分荊州問題不肯相讓。
方望提出的條件,在李熊這兒又變了,他一口咬定,荊州的中心、江陵城必須歸屬于成家,雙方以漢水、荊山為界。
在朱祐看來,這實在是太過貪心,需知南郡近半人口都在江陵,這要讓出去,白割三個郡給公孫皇帝一事,也就不必談了。
因為成家志在向南,如今不過是漫天要價,李熊最后松了口,江陵可以給劉秀,但又多要了兩個縣,以便在夷陵東邊構筑足夠寬的縱深,防止雙方日后翻臉相攻。
朱祐也不卑不亢,提出:“若如此,則零陵郡舂陵縣,我國必須保留,此乃吾君祖地,不可棄也。”
他們也沒懷好心思,就想借著給劉秀保留一個“祭祖”的飛地的名義,在荊南埋點雷,方便往那邊摻沙子派細作,讓公孫述的南進計劃更艱難些。
掰扯了數日,兩家總算定好劃界,李熊詢問:“貴使歸去時,是否還要先回江都稟報漢帝?”
“既然公孫皇帝為達成盟約,東行至白帝城,吾主也西涉彭蠡澤柴桑縣,操練水軍,以便結盟后早日出兵。”朱祐朝北方指了指:“第五賊子尚在側畔,吾等日夜不敢懈怠啊。”
是啊,雙方都心懷鬼胎,若非有一個共同的強敵,又豈會在一張案幾前坐下?
即便如此,在出兵先后上,他們仍不肯吃虧。
李熊要求:“漢軍當于正月進兵,吸引楚軍注意,而二月時分,冰消雪融,江水漸漲之際,我軍舟師當從白帝城出發,過三峽,襲江陵!”
朱祐卻搖頭:“應是成家先擊夷陵,讓楚黎王重兵集結于西方,而我軍方能橫掃荊地,先取襄陽,塞荊州北門戶,勿使魏軍南下,而后再會師于江陵,如此方為穩妥之策。”
光這件事,就談了整整五天,最后約定:也不必分先后了,明年一月中旬,一同進軍!
然而血口未干,李熊就暗暗向公孫述建議:“屆時,借口舟師未及,拖后數日,自然還是漢軍先動。”
好容易達成初步盟約,朱祐告辭時,卻又提出了一個不情之請:
“既然天命已一分為二,吾主與公孫皇帝相互承認,那傳國玉璽,公孫皇帝大可留下,然斬蛇寶劍乃劉氏珍寶,還望能物歸原主。”
公孫述這會倒是頗為大方,承諾道:“若戰勝后,漢帝能如約交割荊南三郡,斬蛇劍自當奉還。”
然而朱祐剛走,公孫述便頗為險惡地下了一道密詔:派人將斬蛇寶劍折毀,斷送劉秀的天命!
到時候,說成是王莽時為絕漢統弄斷的不就行了?反正王莽已死在第五倫斬龍臺上,已無對證。
經過近十日唇舌之戰,總算達成了這個“牢不可破的同盟”,朱祐只覺得心力交瘁,站在白帝城頭,他仿佛能看到月余之后,數不盡的艨艟揚帆東去,進入三峽。而漢鎮西大將軍馮異,也將從鄂地提兵北上,炎炎漢旗插遍江漢的那一幕……
心情愉悅之下,朱祐看到為自己撐船拉纖的本地人,個個風吹雨淋,曬得黝黑,連吃飯都只如同一群鸕鶿般蹲在竹筏船只上,就著咸魚咽下糟糠,覺得他們不易,便讓人將近日換得的成家鐵錢,統統賞賜給船夫們——反正以后也用不到了。
然而船夫見是鐵錢,瞧了瞧遠處的成家官吏,卻擺手拒絕。
“貴使。”他們用濃厚的巴地方言低聲說道:“若是貴使可憐吾等,便給少許絲布,糧食也行啊!唯獨不要鐵錢。”
“為何?”朱祐感到奇怪,這公孫鐵錢,不是剛流通半年么?
船夫告訴他一件驚人的事:“物價飛騰,一斤鐵錢換不到一斤糧食,不好用了!”
若要問成家的經濟為何崩得如此之快,公孫述當然要負最大責任,他不顧國力,養了一只與疲敝益州能力不相稱的龐大陸軍,又興建舟師,以圖突破三峽。除此之外,還大搞鋪張奢侈之風,修了白帝城等面子工程,自然使得國內經濟困難。
想要靠發行實際造價低廉的鐵錢回血,卻因為違反了第五倫口中的“經濟規律”而遭到懲罰,蜀中物價飛騰。
更要命的是,鐵錢發行這小半年來,除了巴蜀地方豪強偷偷盜鑄外,還有一批質量低劣的鐵錢在境內流通,最過分的是,這些劣錢居然故意鑄成了大面額的一千當千、當百,需知公孫述再不要臉,也不敢全學王莽。
但縱是成家官府辟謠禁絕,這批大面額錢幣,依然給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官府信譽重重一刀!它們再鐵錢貶值方面,也起到了點微不足道的作用。
若是仔細追隨這些大面額假幣的來源,公孫述的官吏們肯定能找到它們流入的地方:位于南郡西部的成、魏互市地點。
而在通途大道上,魏國的官商堂而皇之地在貨物里夾帶這些假幣,在互市處附近交給走私之人。
再往前追溯,假幣的鑄造地點,分明就是位于宛城的鐵工坊!
南陽太守陰識甚至親自主持了假幣鑄作的流程,看著煉鐵時不可避免產生許多劣鐵,平素連兵器、農具都嫌棄用它們,如今卻成了搞亂敵國經濟的“利器”,陰識就對第五皇帝頗為欽佩。
“文叔雖是人杰,但第五皇帝,才是天授啊。”
放下手中的大面額鐵錢,陰識也聽到了鎮南將軍岑彭歸來的消息,連忙去宛北門相迎。
伴隨著雪花飄落,臘月已到,岑彭披著一身第五倫親賜的貂裘歸來,他沒有騎馬,而是坐在車上,一副沉思的模樣。
陰識帶著官吏們拜迎,南陽過去屬于荊州,如今卻被第五倫劃歸豫州,然而豫州乃新附之地,還處于軍管狀態,岑彭就是實打實的“豫州王”。
岑彭等五位將軍特地被皇帝叫去洛陽,名為賞功,其實多半是關于明年用兵方略,但不管陰識等人如何旁敲側擊,岑彭都只笑而不答,因為這事關機密。
具體而言,仍是第五倫與馬援交底的“先東后西”,借攻擊青州之機,調動漢軍北上,而后從豫州、兗州向東急進,切斷徐泗與淮南的聯系,若能殲滅漢軍主力最好,縱不能,也要一舉拿下淮北!時間就在春耕農忙之后。
然而,第五倫事后又單獨召見了幾位將軍,面授機宜,叮囑他們需要注意的地方。
當輪到岑彭時,第五倫只告訴他:“卿作為鎮南將軍,眼睛一只要盯著淮泗,另一只,則要看著荊州!以防吳蜀用兵于楚。”
但皇帝又道:“就目前而言,荊州對予來說,不重要。”
第五倫認為,魏軍過早南下入荊,不但將面對楚黎王的主力,還會促成公孫述、劉秀的緊密聯合。
那,什么重要呢?
岑彭當然不會忘記,皇帝陛下讓自己近前,一字一句交待的話。
“襄陽,此地必須拿下,萬萬不可落入劉秀手中,這一點,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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