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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4章 荊襄

(文學度)

此時的江夏郡,尚無武昌,只有鄂縣,作為南方銅錫冶煉的中心,鄂縣雖非郡城,但亦是長江中游一重鎮,漢鎮西大將軍馮異便駐守于此。

盡管荊楚之地戰云密布,但不管江南江北,各個政權過的卻是同一個臘八日,這一天,漢軍士卒起了個大早,在營房附近祭祀灶神,求的事不少,但有一件萬萬不能落下。

“臘日辭舊,只望明年能吃得更飽。”

相比于占據了北方,從關中、三河獲取糧食的魏軍,漢軍平日的待遇是差了一大截的,好在南方稻米畝產比北方的粟也高了不少,揚州又遭戰亂較少,勉強能維持補給。每個月初,都會有舟船從豫章、淮南朔流而上,送來谷子,那是士兵們最高興的日子,這意味著月底勒緊腰帶的日子結束,能敞開吃幾天了。

今日臘八,按理說沒到送糧的日子,但卻有小道消息說,有加餐!

“馮將軍要給吾等發臘貨?”

眾人頓時就沸騰了,臘日食臘,本就是傳統,為顯仁厚,漢時官府甚至會給年長的百姓和官吏戍卒發一份臘錢,如今劉秀承續漢統,竟是連這份德政也繼承了?

有人不以為然:“聽說馮將軍自己都與士卒同食,數月不知肉味,哪來的臘貨分發?”

其他人卻不服,他們對馮異有謎一般的信心:“汝等難道沒聽過‘公孫麥飯’‘公孫豆粥’之事么?馮將軍就是能變出吃食來!”

這是關于馮異追隨劉皇帝創業的故事,據說那時劉秀等人沒有落腳之地,在淮泗流浪,饑腸轆轆之際,馮異次日竟搞到了一釜豆粥,緩解饑寒。后來風雨交加,又是馮異最先找到安頓的廢棄里閭,又不知從哪個旮旯角刨出百姓藏好的糧食,又煮了一釜麥飯……

馮異的厲害之處在于,他不但能管好幾十人的吃食,上萬人的糧秣也處理得妥妥當當,馮異對后勤補給頗為重視,在輜重沒跟上時,寧可持重也不愿急馳。

“沒錯,過去一年西征,從豫章打到長沙城下,幾度陷入艱難,但馮將軍何時讓吾等沒飯吃過?且等著罷!”

不管信與不信,士卒們都暗自期盼,渴望能吃上口肉,南方早就不是幾百年前扔根棍子就能打到野獸的蠻荒狀態了,尤其是鄂地一帶開發較早,更是如此。

到了正午,這個消息基本被坐實,營房內傳得有鼻子有眼:“今早有數十條大船抵達鄂縣,隔壁左營的士卒,被調到碼頭卸貨,聽回來的人說,那些筐上多有油脂,聞著都香!”

士心更加萬分期盼,當外頭傳來聲響,呼喚營官帶人出去時,眾人竟端著各自的釜碗瓢盆一涌而出,但旋即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不是因為送來的臘貨堆積如山,而是因為,給他們送臘的人,竟是馮異本人!

馮異一口的潁川口音,穿著一身舊甲,聽說他當年就披掛此甲,跟著漢帝劉秀在昆陽大殺四方。

營官戰戰兢兢上前,馮異也不嫌油膩,從身后筐中取出一只用草繩扎好的臘鴨,交給軍吏,而后又留下一筐味道很重的臘魚,這是給士卒們吃的……

不僅如此,馮異還能和這些他能一一叫出名為的軍吏攀談:“與士卒不同,營官多是南陽、潁川人,宛地食臘,吃的是臘狗,潁川食臘,吃的是彘肉和雞。”

馮異嘆息道:“但大江之畔,還是鴨、魚多些,諸君勿要嫌棄。”

“豈敢!”

軍吏帶著士卒們向馮異道謝:“這是將軍親手送的臘味啊。”

馮異卻不欲豎立自己的私人恩義,只朝東拱手道:“此乃皇帝陛下所為,數月前,天子便向民間購買鴨鵝,又從廣陵附近調鹽,令沿江各地腌魚,再遣舟船運送。就是要趕在臘八日,給士卒們送來,要謝,就謝大漢天子!”

“大漢萬歲!”

“陛下萬壽!”

一時間,在馮異經過后,鄂縣漢軍營地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山呼,是夜,吏卒用臘味下飯,歡笑聲確實較往日更多。

而馮異也在大帳擺開了宴席,但他秉承與士卒同衣食的準則,仍不過是烤炙的臘魚、煮熟的臘鴨,這使得剛從白帝城出使歸來的朱祐感覺難以下箸。對士卒而言,臘味是下飯利器,但于他而言,實在是太咸了,皇帝陛下,可真舍得讓放鹽啊!

馮異舉酒道:“經此一事,軍心可用了。”

朱祐依然憂心忡忡:“就怕士卒們吃到的臘味與故土不同,難免更加思鄉啊。”

因思想而開小差、當逃兵,這不僅是普通士卒,更是漢軍中下層軍吏的常態,許多南陽、潁川籍貫的人聽說赤眉已滅,故鄉太平,管事的也是南陽人岑彭、陰識,竟拋下軍職跑了回去,屢禁不止——畢竟在意志不堅定的“聰明人”看來,魏國比漢強大太多,過去是故鄉鬧赤眉賊沒得選,如今何不歸去呢?

這點頗似漢高劉邦初入漢中的情形,朱祐認為,眾人不太可能因為一點臘味,就消弭此思。

馮異卻笑道:“思鄉好啊。”

“那些戰前聽到點傳言便潛逃之輩,就算真上了戰場,也會做逃兵,禍害行伍,去之不惜。而那些能忍耐住思鄉之苦,聽聞能打回故土的人,反而更能奮勇而戰!”

在馮異看來,思歸是軍中士氣的毒藥,但也能變成激勵士氣的烈酒!

此言一出,朱祐一驚:“公孫莫非是要圖南陽?”

馮異卻不答,只捏起一條臘魚道:“這魚要一口口吃,吃急了,容易被刺卡住脖子。”

他先在魚腹咬了一口,然后輪到側部的肉。

“若能奪得襄陽,就算是到了南陽門口,那些因‘思鄉’逃歸的軍吏中,也有幾人是為了我授意,回南陽打探消息的,聽說魏軍竟承認赤眉所為,不肯交還土地田宅奴婢,讓回鄉豪強著姓大失所望……”

“只要吾等占據荊襄,與魏軍長久對峙,難道還怕南陽士族不暗暗相助,攜壺漿以迎王師么?”

“這便是鄧司徒力陳必奪襄陽的緣故了,大漢將吏多是宛、潁之人,若能御敵于此,彼之后方,實乃吾之庭院,究竟誰為主,誰為客,就不好說了。”

馮異不但擅長軍爭,爭取人心方便也有經驗,想當初他西征時,還是“吳王”的劉秀送了他七尺劍,還告誡說:“今之征伐,非必略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諸將非不健斗,然好虜掠。卿本能御吏士,愿自修敕,無為郡縣所苦。”

馮異受命西行,布施威信,軍紀比綠林、楚軍更好,在鄂、長沙等地,果然投順者無數。

若能拿下荊襄,漢軍就能做許多事情,但這場戰爭之難,就難在這開頭上。

馮異筷子瞄準面前的臘鴨:“這荊州就像一只鴨,而魏、成、漢,則是案幾上的食客,都盯上了它的肉,三人垂涎。”

“然而這鴨卻還活著,先動手之人,容易為鴨嘴喙所啄,雙翅拍打,非但吃不上肉,反而容易出一臉血,沾一身污……”

“倒是后動手之人,有機會得漁翁之利,捉住鴨,剖分食其好肉。”

朱祐頷首,覺得頗有道理,他出了一計:“方望說過,夏天時,第五倫曾遣使者馮衍入蜀,令成家與魏媾和,更在漢水上互市,楚黎王應知此事。不如令人散布消息,就說公孫述與第五倫和談,想要奪取瓜分荊州,如此一來,楚軍必在西邊江陵、北方鄧縣布防重兵,而我軍乘機襲其后……”

馮異卻依然搖頭,用手上的油脂,在案幾上畫地圖給朱祐看:“我軍若欲取荊襄,必先渡江,而后引軍沿漢水北上。第一步,擊破云夢澤以北楚軍;第二步,要迎面撞上那楚黎王秦豐的都城,宜城(今湖北宜城),拔之以取軍糧;最后,才能抵達襄陽之下。其間要越兩水,途經八百里,就算不與敵交戰,也需走近月。”

他的目光北移:“然而魏軍岑彭部前鋒已在新野,距離襄陽,不過區區二百余里,中間只有鄧縣相隔,而守備此地的,還是鄧奉先……”

對鄧奉這個人,東漢內部的態度也是頗為復雜,當初鄧奉劫持劉秀的姐夫鄧晨,導致攻略關中的東路軍率先撤離,讓劉伯升側翼洞開,故而他被劉伯升舊部仇視。

但鄧奉又是南陽大豪的代表,漢廷內部一直有要招募他的聲音,只是不知道劉秀又是什么態度,眾人都不敢擅自做主……

馮異做了最好打算:“就算鄧奉愿重新降漢,以他麾下孤軍,亦難擋住魏軍,我部若動,岑彭一旦知曉,必有所反應。”

所以這場仗,比的就是誰先突破敵人,拿下襄陽。

顯然,光從距離、兵力上看,魏軍比漢軍更有機會。

“除非,能讓魏軍內部生亂,無暇出兵。”

馮異生出了一個想法,但依然有些猶豫,他雖然被任命為“鎮西大將軍”,可有些理論上隸屬于馮異的人,諸如王常、馬武這兩位綠林前輩,他還是沒法用之如臂使。而馮異性格又是謙讓不爭的,不希望太強硬,讓眾人都不好看。

正躊躇時,外頭卻有詔令抵達,卻是劉秀得知漢成聯盟已定后,開始給馮異出主意來了——劉秀能將十萬兵,他手下的諸將還不如他,所以秀兒也不得不經常“微操”,對將軍們耳提面命才行。

“魏賊盤踞南陽,不改赤眉之政,倒行逆施,侵奪著姓地、奴婢,遇有歸鄉者,竟使吏劾系訊治。以至于郡中寒心,皆含義憤。”

“朕已令山桑侯李通,明歲正月時自冥厄遣子弟門客還鄉南陽,鼓動士吏,助漢振弱伐暴,以亂魏軍后方。”

“廷尉、西華侯鄧晨,本楚將鄧奉之叔父,今已請纓西走,潛入楚境,不日至鄧縣,說鄧奉歸漢。夫建大事者,不忌小怨,奉先今若歸漢,官爵可保,江水在此,朕不食言!若奉先能擋魏軍旬月,更不吝侯位!”

“又令山桑侯、橫野將軍王常,楊虛侯、捕虜將軍馬武,自安陸將偏師北上,入綠林,招舊人,效彭越之事,或自側翼襲楚,或北出舂陵撓魏。”

“鎮西大將軍馮異,將鄂縣師旅溯漢而上,為主軍。”

簡而言之,李通破壞敵人后方穩定;鄧晨去游說處于關鍵位置的鄧奉;馬武、王常組織留在綠林山的山賊舊相識們打打游擊;最后是馮異,以正合之。

四路人馬,都被劉秀安排得明明白白。

詔令最后說:“此役與西征不同,非為平定安集,諸將軍以略地取城,塞南北通途為功!必先魏軍,奪取襄陽!”

“陛下圣明。”馮異心服口服,眼中含著光芒,這就是他愿意追隨劉秀的原因啊,再絕望,再艱難的境地里,這位大漢天子,似乎總能有應對之策,想他所想,稍稍指點,就破解了馮異的迷津。

馮異信心大漲,哈哈笑著對朱祐道:“此戰,其實是我與岑彭的較量。”

“岑彭兵力比我多,地利比我強,坐擁豫州各郡糧秣,也遠比我富裕。”

“但有一樣,岑彭卻比不上我。”

馮異道:“我有百戰不殆之圣主指點相助,岑彭,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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