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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下旬,終于從傷寒大疫中緩過勁來的魏軍抵達淮泗口時,發現自己來遲一步,他們只見到燒光的漢軍營壘、悉數帶走的船舶,碩大淮水上,竟是片板未見。
不止于此,西起沛郡下蔡、龍亢,東到泗水郡、東海郡海西縣,六百里淮河北線的漢軍連同居民,都被撤了個jing光,只給第五倫留下一片無人區。
魏軍舟師不濟,沒有急于渡淮求戰,只奉第五倫之命,分為幾路,依次占領臨淮、沛郡、泗水三郡各縣,號召逃進山林川澤的百姓回來春耕。
在這平靜的對峙中,只有一艘大船自當涂以北,向南岸逼近,船上豎著代表和平的“騶虞”旗,當是魏國使者。
這艘中翼上的乘客便是桓譚,第五倫之所以派他南下,表面原因是魏皇至今仍不承認劉秀稱帝,只稱之為吳王,關系自然與魏、成家兩邦不同,故而不能派大行令馮衍正式訪問,只輪得上桓譚這大夫級別。
但真正的理由,則是因桓譚與劉秀有一面之緣,其族侄桓榮還在淮南擔任二千石,大致可以保證他出使安全,并最大程度完成使命。
在漢軍舟師的監視下,桓譚登陸的地點是九江郡當涂縣(安徽蚌埠),時值一月底,淮北的冰雪才剛剛消融,淮南卻早被春風吹綠,下得船來,木屐踩在草苔上留下了一串腳印,桓譚環顧四周,距離他離開此地,已經過去整整兩年了。
碼頭處已有一行人在等待,但絕非禮迎的架勢,反而充滿了戒備,漢兵持兵戈瞪著桓譚一行,而位于當中那位銀印青綬的中年漢官,也對桓譚不假顏色。
“春卿。”
面對桓譚親切的呼喚,漢九江郡太守桓榮只冷冷拱手:“君山大夫。”
桓譚和桓榮都屬于沛郡龍亢桓氏,他們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姜齊桓公,論輩分,桓榮要喊桓譚一聲族叔,雖然二人年紀只差了十歲。
和桓譚以“狂生”姿態面對世人不同,桓榮卻是一位醇儒,他屬于龍亢桓氏的分支,家中貧困,常靠傭工養活自己,卻求學不倦。桓譚很欣賞這位族侄,資助他去長安學《歐陽尚書》,桓譚在太學拜九江大儒朱普為師,一心向學,整整十五年沒有回家探視,直到王莽代漢。
從那時候起,桓譚與桓榮的理念便有了分歧,桓譚對王莽施政心懷幻想,希望改變,桓榮卻恪守忠漢之念,覺得過去一切都好,遂不顧桓譚挽留,決然離開長安,到九江隱居教書。
那幾年,桓譚還擔心族侄的生計,豈料等新莽滅亡,桓譚不幸為赤眉所俘,差點病死時,還是逃到淮南投奔桓榮,才撿回了一條命。這便是桓譚與淮南的淵源了,他在這里養好了惡疾,恰逢劉秀崛起江東,桓榮遂抱書投奔。
“吳王有高祖之天命,文景之仁,更兼有武宣之強,必可復興大漢,成一代英主!”
桓譚依然記得,桓榮投靠劉秀后,曾激動地對自己描述其人,他甚至把桓譚也一起舉薦了上去。只可惜桓譚早已心有所屬,沒在淮南待多久,便執意去長安找第五倫去了。
時隔兩年,叔侄再見,卻已是各為其主,而桓榮的眼中,更多了一層悲憤。
“君山大夫莫非是從下邳,經徐縣而來?“
桓譚淡淡道:“正是。”
桓榮追問:“那可曾見到沿途殘破了?”
桓譚道:“確實是城郭盡為丘墟,白骨露于荒野。”
“這都是魏軍所為!”
桓榮指著北方道:“蓋延帶漁陽突騎襲淮泗口,一路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甚至為滅口,將見其行蹤的整村屠戮!”
“這便是君山大夫所效力的‘圣君之屬’,心心念念要去投奔的‘王者之師’?”
想當初桓榮剛被劉秀折服時,桓譚不愿龍亢桓氏就此分裂,還曾對他說:“魏主之仁愛恢弘,不亞于吳王。”想勸桓榮一起歸魏,如今這些贊譽魏軍的話,卻被蓋延及漁陽突騎的行徑狠狠打了臉。
桓譚卻沒有道德潔癖,否則他也不會和劉歆、揚雄交好,并臣事王莽了,但他倒也不想為蓋延辯解:“漁陽突騎素來桀驁,戰時濫殺亦是有罪。”
“不過就算吾主要治其罪,也無處下手,蓋延如今被吳軍所俘,敢問吳主可曾殺了他,為淮北死難百姓報仇?”
這也是桓榮頗為不解的地方:“尚不曾。”
桓譚頓時笑了:“莫非吳主還想招降蓋延,為其所用?”
“不可能!”桓榮臉色一變,斷然否認,辯解道:“陛下只是暫時未殺。”
桓譚也不與他糾結于此,只道:“我南下時確實見到了淮北慘相,十室九空,千里無人煙,但尋得當地人一問,才知真正使淮北為之一空者,并非漁陽突騎侵襲,更非魏軍前鋒屠戮。而是吳主勒令堅壁清野,將淮北人士統統裹挾,強行遷徙至淮南!”
“荒謬!”桓榮極力維護自己的主君:“陛下聽聞彭城之難后,知魏寇將席卷淮北,難以阻止,這才令人遍告百姓:有愿隨者同去,不愿者留下。”
“結果,淮北百姓懼怕魏寇屠戮,皆呼曰,我等雖死,亦愿隨大漢!即日號泣而行。扶老攜幼,將男帶女,滾滾渡淮,兩岸哭聲不絕。”
桓榮朝東方一拱手:“當是時,陛下于船上望見此景,亦大慟曰:為朕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幾欲投江而死,為群臣抱救。”
“如今淮北難民被安置于淮南各郡,皆有屯田可耕,衣食無憂,君山大夫休想將百姓禍殃,栽在大漢頭上!徐淮一役,一切死傷流亡,皆由魏主不義之戰所致!”
“欲使天下定于一,何談不義?”桓譚卻不以為然,他曾經在赤眉軍中見識過無序帶來的可怖場景,現在只求王霸雜之的秩序政治。
周武伐紂,尚有血流漂櫓,部分犧牲是必然的,螳臂當車,也勢必被碾碎。
更何況,桓譚現在越來越認定,自己投奔第五倫是對的!
“春卿。”
桓譚最后一次勸自己的族侄:“當初我曾說,魏主仁德英明,不遜于劉秀。“
“那是我說得太小了!”
桓譚兩眼放光:“等我回到長安,再見魏皇,見其施政,聽其大志,方知伍氏當真是天命民心所歸,能有今日,絕非僥幸,而是定數!”
叔侄二人各說各話,桓榮卻根本不相信這世上有人比劉秀更加賢明:“君山大夫當初再淮南養病時,曾與我論王霸之術。”
“汝說,尊君卑臣,權統由一,政不二門,賞罰必信,法令著明,百官修理,威令必行,此霸者之術。;而先除人害,而足其衣食,然后教以禮儀,而威以刑誅,使知好惡去就,是故大化四湊,天下安樂,此王者之術。”
這確實是桓譚一直以來的觀念,他頷首道:“然也,王者純粹,其德如彼,霸道駁雜,其功如此。若能雜王霸之術,便可俱有天下,而君萬民、垂統子孫。”
放眼整個前漢,真正完美符合這一點的,不過中宗孝宣皇帝一人而已。
但桓榮卻認為,他已經找到了堪比孝宣的中興之主:“吾皇大漢建武天子,便兼有王霸之術,以霸道立國東南,整合諸漢,統一朝綱,又以王道治國護民,試問第五倫區區鄉里之士,如何能比?”
這句名梗,也確實是桓譚說的,但他卻搖頭:“那是桓譚看走了眼,魏皇不是鄉里之士,甚至不是天下之士能涵蓋,非要用一詞來評價,或許便是……寰宇之士!”
接著,桓譚便開始了在第五倫面前從不顯露的夸夸模式:“吾皇乃是天下之至智者,能用天下之至和。”
從千里鏡打視微鏡這一系列小發明,從三言兩語點出了渾天說的不足,并給苦思冥想的桓譚帶來當頭棒喝的提醒,在桓譚眼里,第五倫儼然成了世上最聰明的人,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吾皇又是天下之至仁者,能合天下之至親。”
桓譚最被第五倫打動的地方,在于他面對傷寒病癥,沒有像一般上位者那般色變跑路,而是留下來一起戰斗,并推己及人,感受到天下人飽受瘟疫折磨的痛苦,決心花費大氣力,對傷寒、癆病等五大病魔宣戰!
“吾皇乃天下之至明者,能舉天下之至賢也。”
而更讓桓譚欽佩的是,第五倫似乎對天下的未來,有他自己的清晰規劃,沒有因新朝的失敗就徹底摒棄莽政,而是棄其糟粕,取其jing華,將王莽想做卻搞砸的事一點點推進。
這不就是當初桓譚支持王莽代漢的原因么?他希望看到這陷入泥潭的天下,發生改變!
桓譚感慨道:“有德之君,修此三者,則四海之內,供命而已矣。此之謂折沖千里之外。”
“沒錯,劉秀亦非凡俗,若是不遇魏皇,定可成為一代明君,成為中宗孝宣,甚至是漢高一般的人物。”
“但吾皇卻比劉秀更甚,孟子云,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魏主便是應運而出,未來當可與周公媲美!再開八百年新制!”
果然,桓譚對第五倫的評價已高到天際,直達“寰宇”了,桓榮聽愣了,不明白一向理性聰慧的桓譚,究竟被第五倫灌了什么迷藥,才忽然狂熱篤信至此。
他只不屑地一拂袖道:“既然已各為其主,這些恭維話,君山大夫不必對我說,等回北方后再拜在第五小兒面前阿諛不遲。敢問君山大夫此來,究竟所為何事?”
桓譚頓時明白了:“吳王不肯見我?”
當然不會見,兩邦雖是敵國,卻互不承認,若劉秀正式接見桓譚,豈不變相承認自己是“大魏吳王”了?
桓榮也明白這點,說道:“不必勞煩吾皇及三公九卿,我以九江太守,來見君山大夫,這才算相匹。”
既然如此,桓譚也不必拘泥形制,遂將第五倫派人南渡的緣由道出:
“此番來淮南,卻是吾主欲與吳王休戰。”
仗打到這份上,雙方都撐不住了,第五倫那邊四面受敵,幾乎無歲不戰,十多萬大軍出動半年,糧食消耗飛快,是得歇歇,再被傷寒折騰一波,士卒疲乏,更無戰心,推進到淮水一線已是極限,再往南,淮南水網交錯,騎兵優勢將大打折扣。
劉秀這邊也一樣,荊襄、徐淮,連續損兵折將,使得他實力大損。淮南、江東出人力錢糧供應兩場大戰,也早已空虛不堪。目前劉秀只夠維持防御,再難言收復彭城,第五倫不主動打進來給機會,他也反攻不出去。
休戰是肯定的,就看誰先提出來,當然,雙方也可以維持戰爭狀態,隔淮而望,看誰更茍。
但第五倫覺得沒必要,他主動遣使,卻是為了另一件事。
桓譚道:“魏皇陛下深感來君叔、劉植殉命壯烈,心生敬意,遂令人妥善保存其尸骸,載于棺槨。”
“今愿將二將尸首,以及四千淮南籍俘虜一并送回,以交換虎牙將軍蓋延、漁陽突騎俘虜千余人!國書在此,還望春卿轉交吳王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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