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學)
武德四年(公元28年)的春天,第五倫幾乎一直呆在曲阜,還經常和臣下在泗水邊踏春,風乎舞雩,詠而歸。
倒不是他當真喜歡這座保守故舊的“儒家圣城”,在訪古休閑的背后,魏皇陛下心中有個醞釀已久的計劃,必須在魯地才能實施。
為此,第五倫不惜將他的師弟,管全國祭祀、文化的太常王隆給召了來,一并傳喚的,還有太學博士,乃至于儒學各家宗派,什么公羊派、榖梁派、古文經、韓詩、魯詩、齊詩,老博士們或親自趕赴,或派了得力弟子前來。
太常王隆事先并不知道皇帝這是玩的哪一出,心里直犯嘀咕,他身邊有位史官——當然不是班彪,這史官有一日忽生奇想,對王隆道:“太常,陛下召集太學博士、天下諸儒會于魯地,莫非是要封禪?”
這個大膽的想法頓時嚇了王隆一大跳,心中只驚道:“不會罷!此乃大忌啊!”
但這架勢確實有點像,那些傳說的上古帝王姑且不論,自周以后,正兒八經封禪泰山的只有兩位:秦皇漢武。
秦始皇當年封禪,是在平定天下后的第三年,在嶧山立祠祭祀,又征發齊魯的儒生、博士七十人為隨從,來到泰山下商量封禪典禮,因為諸儒各有說辭,頑固不化,惹了秦始皇不高興,索性拋下他們自己上山完成封禪。
雖然隔了近百年,但漢武封禪也復刻了秦始皇的路數,先召集天下群儒籌劃,結果這群家伙吵吵個沒完,幾個月都沒結果,漢武帝急了,遂親自拿主意制禮儀,盡罷諸儒不用,上山完成大典——此乃有漢以來盛事,司馬遷的父親還因為生病錯過了這場典禮,郁郁而終。
這兩位雖因罷諸儒意見不用而被詬病,但他們絕對有封禪的資格,秦始皇滅六國,統一天下。功過三皇,德邁五帝,漢武雄才大略,北逐強胡,南并勁越,國力強盛,打得四夷賓服。
但除此之外,漢朝諸位皇帝,誰人還敢輕言封禪?
漢文帝已是前漢諸帝中名聲最好的,他除誹謗,去肉刑,躬節儉,不受獻,罪人不帑,不私其利,死后得到了“太宗”廟號,百姓們對文景之治心懷憧憬,將漢文地位越捧越高。若漢文非要封禪,想必也無人有異議,他確實一度打算這樣做,任用方士新垣平,大搞預言讖緯,不過在新垣平伎倆被戳破后,文帝便猛然警醒,叫停了封禪準備。
此外還有中宗漢宣帝,被視為可比肩文景的存在,在位期間實現大漢中興,并徹底解決了困擾幾代人的匈奴,單于親自來長安朝覲!但或許是他享年太短,沒聽說過有封禪泰山的意圖。
孝文、孝宣尚且不敢輕言封禪,剩下的元、成諸帝當然更沒資格了,也就老王莽醉心于此,心心念念想登頂泰山一次,籌備四次,都被戰亂、舉事打斷,最后無果而終。
王隆作為揚雄弟子,又做了多年太常,對禮制的妙用拿捏得爐火純青,他很清楚,泰山封禪,乃是皇帝繼承上谷正統,向蒼天回饋的標志,做得好了,可以大大增加國家安穩。
“但若是德不配位,必如王莽一樣,遭到反噬!”
倒不是王隆覺得第五倫沒資格,而是認為,還不是時候。
“如今天下三分,中原雖然討平,然吳蜀尚未安定,國內流民依然成群結隊,更勿論四方蠻夷尚且離心,匈奴扶持盧芳胡漢,時刻威脅關中,西涼諸羌鬧事,扶余肅慎高句麗不貢,如今形勢,尚不如漢初劉邦時,何談封禪?”
人還沒到曲阜,王隆已經打定了主意,不管是馮衍、張魚等“佞臣”誆騙,還是皇帝一時糊涂,自己都要冒死進諫,將第五倫喚醒!
然而,王隆憋足了勁頭,做好了心理準備,抵達曲阜后卻撲了個空,第五倫也聽說外面傳他“欲行封禪”的謠言,笑著打消了王隆的擔憂。
“予不欲封禪。”
“休說眼下不做,哪怕九州一統了,亦大可不必!”
“諸儒都認為封禪泰山是帝王盛舉,予卻不以為然。天聽自我民聽,倘若天下安定,百姓富足,即使不來封禪,難道蒼天會震怒降下懲罰?再者,天下者,普天之下也,侍奉上蒼,何必一定要登上泰山之巔,才能表示誠意?”
第五倫一席話,讓王隆心里的石頭落地,但對皇帝的態度,他又覺得不以為然,瞥眼看了一下曲阜以北泰山的影子,王隆暗想:“陛下也就此刻如此一說,等二三十年后,吳蜀肅清,四夷賓服了,王隆一定會以畢生所學,為大魏布置一次不亞于秦皇漢武的封禪盛典。”
也只有到了曲阜,王隆才能感受到這圣人故里掀起的驚濤駭浪。
“卿來看看,桓君山的歷次上書。”
第五倫將桓譚交上來的紙卷給王隆看,原來,第五倫讓桓譚對《春秋演孔圖》等圖讖緯書里失實的部分一一駁斥,桓譚戰斗力十足,旬月之間連上數奏。
第五倫對王隆道:“本以為,魯地能秉承儒道正宗,但以顏氏為首,竟主動為圖讖背書張目,鬧得不成樣子。”
他的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以示深惡痛絕:“彼輩將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學說,硬生生浸入怪力亂神之醬缸中!臭了!”
王隆頷首,他的師長揚雄也討厭圖讖,不過揚雄只是取《易緯》駁讖符,有點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遠不如桓譚堅定。
他看完桓譚的上奏后,笑道:“桓君山不愧是辯經能手,這些奏疏,將讖緯逐次駁斥,依次破失實傳說之孔子,破神而先知之孔子,破所言皆無非之孔子。”
第五倫頷首:“每奏一條,予都令人印刷頒布于世。”
這些所謂儒家后學,把孔子從人性世界的典范,提升到神性世界的救世主。
而第五倫和桓譚,則將他重新拉了回來!
“自董仲舒以來,諸如所神化之孔子,乃是假孔子!且讓其如假劉子輿一樣,煙消云散罷!”
言罷,第五倫又取來一份奏疏,讓王隆過目。
王隆推辭不過,看了一眼,頓時驚得站了起來。
“禁絕圖讖詔?”
這份詔令采納了桓譚的上奏,歷數了自漢以來,各種圖讖的荒謬,加以駁斥,又重點點了老王莽這個讖緯最大“受害者”的名,將新朝諸多讖緯一概視為別有用心之徒事后編造。
“緯書者,偽書也!譬猶畫工,惡圖犬馬,而好作鬼魅,誠以實事難形,而虛偽不窮也。”
第五倫給依然在天下流行的各類預言怪論定了死刑:“一切圖讖緯書,宜封絕殆盡,以免虛偽之徒曲解典籍,圖謀不軌,欺騙百姓!”
“陛下!”王隆連忙勸道:“臣以為,但凡一物,有其弊,必有其利,我朝興起,亦有諸多圖讖緯書,不宜一概封禁啊。”
這也是第五倫故意示詔令給他看的原因,王隆雖然繼承了揚雄,打心眼里不信讖緯,然而他也頗為現實,對宣揚各類“神跡”,來神化第五倫崛起的歷程頗為上心,諸如新朝時黃河水決口魏郡,是魏皇崛起毀滅新莽土德的預兆、王莽被逐前夢見五枚秦朝金人起立等。
所以他覺得,只需要削除那些于魏不利的部分,至于有利的,大可留為己用。
“文山,用讖緯者,必遭其反噬。”第五倫眼下還不知道南邊劉秀被預言坑了的事,只語重心長地對王隆道:“漢初以劉秀斬白蛇為讖時,豈能料到,兩百年后王莽編造讖緯金策,竊取了漢家社稷呢?”
“如今南方劉秀推崇圖讖,予有兩種對策,其一是比誰吹噓更甚,他偽造赤伏符,予便祭出‘五德符’。”
真要編故事,十個劉秀都不是第五倫對手,但第五倫,不屑如此。
“其二,則是必反其道而行之,不論劉秀編造何種預言,哪怕天花亂墜,只決然不信,如此方能安定士民之心。”
當然,第五倫不能與王隆明說,他之所以先削圖讖這些儒經衍生品,其實是為了打壓那些繁瑣的訓詁章句做準備,砍掉怪力亂神和繁復無用的衍生枝丫,才能嫁接上新的學問啊!
“孔子的言行,要曲解,也只能由我來曲解,你們也配?”
第五倫將這些想法藏在心中,嘴上笑道:“當然,這也是秉承先師揚子反讖緯之意,文山,汝繼承夫子之學,總不能勸予,違背其jing髓罷?”
果然,一旦第五倫祭出揚雄,王隆就沒話說了,只好不情不愿地應諾,但如此一來,他們太常能做的工作,便憑空少了一大塊啊。
但王隆也不必擔憂,定下禁絕貶斥圖讖緯書后,第五倫還準備在魯地搞一個大動作,這也是他將王隆,乃至于太學博士們召來的原因。
“孔子有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第五倫點著高居曲阜的孔廟:“但如今孔廟之中,唯有一‘北辰’,而無眾星啊。”
他笑道:“朕欲在長安也建孔廟,除了供奉孔子外,還欲以孔子后學先賢,配享其中!”
王隆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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