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定東京于臨淄?”
青州刺史李忠掃視這篇建言,然后目光看向眼前的商業巨子,東郭長安。
東郭氏乃是齊地巨賈,依靠上萬煮鹽徒附,在新末成了臨淄實際的掌控者,齊王張步控制青州時,這東郭長安接受了繡衣衛的策反,在魏軍破臨淄時出力甚多。戰后,他也得以躲過幽州突騎對齊地富豪的大清洗,繼續作為臨淄父老的代表。
在李忠看來,東郭長安能居富而安,不是沒緣由的,這是個極其聰明的人,面對隨時可能將屠刀對準自己的魏軍,東郭長安頗為大方地送糧,還給耿車騎提供了大批冬衣,面對魏國官吏,東郭長安也不拿自己當地頭蛇,甚至拱手讓出了對他家至關重要的魚鹽產業,令人驚愕地雙手支持魏皇重新將齊地鹽鐵收歸國有。
雖然東郭長安在臨淄依然擁有巨大的影響力,但他甚少插手政事,盡量不與李忠發生矛盾,然而就在第五倫即將巡狩青州的當口,東郭長安卻一反常態,頗為殷切地來拜謁李忠,希望他能說服皇帝,將東京定在臨淄城。
“然也。”東郭長安說道:“我朝明確五京之制,如今西京、中京、北京皆有,唯獨東、南兩方尚缺。南方吳王劉秀還在負隅頑抗,尚且不論,但魏國疆土已東有東海,青徐兗州皆服,也是時候定下東京所在了。”
李忠肅然婉拒:“定都事大,自有陛下和朝中公卿謀之,恐怕不需東郭先生操心罷?”
東郭長安連忙下拜:“自當如此,但小人身為臨淄人、青州人,總會不由替這座城郭擔憂啊。”
他抬起頭:“刺史也是青州人,當知昔日臨淄何等繁華。”
東郭長安用頗為懷念的語氣,追溯起這座大城過去的輝煌:“小人聽儒士說過,臨淄洋洋哉,固大國之風也,最盛時有十萬戶!超過了長安!長安才一百六十閭,而臨淄足足三百閭,莊岳之間,車彀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
“不僅是人多,還富庶!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筑,斗雞走狗,六博蹴鞠者。人人家殷人足,志高氣揚,在這種城郭做商賈,能賺大錢!莊岳之間,市租千金,正因如此,王莽才在臨淄設五均司市師。”
“臨淄亦不止于商賈財貨,各地文士也紛紛來此就學,稷門外的學宮,最盛時聚集了二三千人!此乃東方太學。”
李忠也不由動容,他作為青州人,沒少聽人說起這座城市的往事。
這時候,東郭長安語氣卻變得哀傷:“然而臨淄衰敗了,人口上,休說十萬戶,連戰國時的七萬戶都不曾有,大亂后,僅于四五萬戶。”
“市坊也蕭條,各地裂土塞路,商旅斷絕,臨淄就像斷了水的池塘,慢慢枯掉。”
“最后是士人,哪怕圣天子掃平張步,臨淄那些士人,為了謀官職,也都往長安、洛陽、鄴城走,不愿留在本地。”
“敢問刺史,臨淄何以至此?”
面對東郭長安的疑問,李忠總不能說,是被魏軍幽州兵團給禍害的吧,他們真沒屠臨淄,只對周邊郡縣搶得狠了一些……遂敷衍地甩鍋道:“是因為王莽亂政,張步占齊,戰亂所致。”
東郭長安卻有不同的看法:“不然,臨淄之衰敗,早在百年前就開始了。”
他朝李忠作揖,展現出這位商賈巨子別具眼光的一面:“小人竊以為,臨淄之所以興盛,不止是此地乃坤德之膏腴,而神舟之奧府,還因為臨淄是姜、田、劉三姓齊國都城,千年以來,人、財、文皆匯聚于此。”
作為生意通,東郭長安已經敏銳地意識到,行政中心對人口、財富的聚集作用,以及人口基數上來后,產生的文化輻射效應。
但臨淄作為齊地絕對中心的歷史,在百多年前戛然而止了。
東郭長安道:“漢初時,因,謀士說齊地乃十二之地,非天子親弟愛子不得王此,故使長子劉肥為齊王,轄下七十二城。”
“然自劉肥死后,齊國便日益分割,先是一分為三,濟北、城陽封了出去;到了漢文帝時,再分出五國。”
自那時起,臨淄不再是整個青州的中心,什么膠東、膠西、菑川、濟北各國自有都邑,原本要匯聚到臨淄的人口、財富也分散了,發展減緩甚至倒退,至于王莽的五均六筦和赤眉興兵擾亂青州商道,那只是最后一擊。
東郭長安就像是飄浮在江面上的鴨子,這江水是冷是暖,他總算能敏銳覺察到,這位東郭先生有種預感:
“若再如此下去,臨淄將愈發靠邊,越來越衰敗。”
作為臨淄大賈,一旦這座城市競爭力不再,他的家族也將走向末路!
李忠聽罷后,卻覺得東郭長安危言聳聽了:“東郭先生多慮了,臨淄,不還是青州刺史州治,本官依然在此辦公么?”
東郭長安只不好直說,刺史不比郡守,依然是中央直派的監察機構,經常滿州跑,治所也隨時可能挪位置。但一旦臨淄成為大魏“東京”,就不容易撤銷了。
但見李忠的態度依然持兩可,東郭長安一發狠,說起另一件事。
“近日陛下在曲阜祭拜孔子,定五配享,刺史定已知曉。”
這是轟動天下的大舉動,李忠也是讀圣賢書的,自然知道,但這和東京的選擇有何關系?
東郭長安透露了一件“秘密”:“小人有族人在曲阜,來信說,曲阜孔氏,聯手鄒城孟氏、東武曾氏等配享先賢后人,到處請朝廷大官協助上奏,請陛下將曲阜定為東京!”
“竟有此事?”李忠一驚,既訝然于東郭長安消息靈通,居然比自己提前知曉,也愕然于曲阜爭為東京,他不是第五倫鐵桿心腹,不清楚皇帝心里的小九九,只下意識覺得,曲阜依靠“儒家圣地”的身份,確實很有機會。
“千真萬確!”東郭長安痛心疾首道:“李刺史,若曲阜真定為東京,恐怕在大魏,臨淄、齊地,就要一直被曲阜、魯地壓在頭上了!”
這句話對李忠這齊地人而言,出奇地有效,要知道,齊、魯后世同為一省,不分彼此,但在漢新之際,卻完全是兩碼事。
兩地的恩怨情仇,還得追溯到遙遠的西周,大分封時,姜太公封到了齊國,他僅僅之國五個月,就向主政的周公匯報政務,周公問他為何如此之速,姜太公說:“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也,故疾。”
而周公的長子伯禽封到魯國,三年后才回西邊稟政,周公問他為何如此之遲,伯禽言:“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后除之,故遲。”
于是周公斷定,魯國以后一定會北面臣事于齊,因為政治不簡約不平易,百姓就不會親近;政治平易近民,百姓必然歸附。
果然,整個春秋時代,魯國基本都被齊國按著錘,一直劣勢,國君被齊國綠了都不敢吭聲,只勉強維持不亡。
春秋戰國是結束了,但齊魯兩地的梁子卻在學術上被繼承了下來,漢儒最大的兩個流派,一個叫“齊學”,以公羊派、齊詩為代表,另一個叫“魯學”,以榖梁派、魯詩為代表。
兩派的風格也和古時齊魯兩國氣質相似,一個善于吸收,所以齊人董仲舒納陰陽五行,搞天人反應,甚至大興讖緯預言,而魯學則更厚重保守些。齊學恢奇,魯學平實。齊學流于怪誕,魯學流于訓詁,各有優劣。
兩家從漢武帝時代就此消彼長,因為漢武討厭魯學的古板,遂有董仲舒、公孫弘帶著齊學大盛,一舉占據了官方學說位置,往死里打壓魯學。但到了漢宣帝時,形勢為之一轉,漢宣喜歡魯學,石渠閣之會,從裁判到評委,都是魯學的人,于是春秋榖梁傳被立為官學,齊學中衰,慘遭魯學痛擊……風水輪流轉,到了王莽之際,齊學靠著擅長陰陽讖緯,又狠狠搞了一把魯學,逼得魯地不少大儒也開始鉆研圖讖。
異端往往比異教更可恨,學術斗爭,與政治、軍事斗爭一樣殘酷,廝殺百余年后,齊魯恩怨未消。
李忠學的是《齊詩》和《公羊傳》,妥妥的齊學后輩,對于站在商業、經濟角度幫臨淄爭東京,他沒多大興趣,可一聽說曲阜那群魯學異端也摻和了進來,李忠頓時就不困了!
啪!李忠一拍案幾,頗為爽快。
“這東京,青州爭了。”
第五倫前腳才忽悠了曲阜的力請,卻不知臨淄也已摩拳擦掌準備加入爭奪。
魏皇陛下現在也顧不上理會齊魯之間的千年宿怨,他更關心的,是別人家的定都問題。
武德四年(公元28年)四月中,第五倫的御駕已駛出泰山丘陵,進入青州地界,卻停了下來,因為繡衣都尉張魚從南方匆匆趕來,向第五倫稟報要事。
“劉秀這就反攻淮北了?”第五倫之所以在東方盤桓不返,就是擔心劉秀殺了回馬槍,自己在這邊的話,尚能就近處置,大不了再和劉秀在兩淮打一仗。
“雖有小股吳軍襲擾,但淮北尚安。”張魚稟報:“是關于劉秀遷都一事。”
第五倫頓時來了興趣,他早在曲阜期間,就聽說劉秀大搞讖緯,結果搬起石頭砸了腳,被國內的懼戰派群起上奏,希望他遷都江東金陵邑……
“劉秀完了。”乍聞此事時,第五倫差點笑出了豬叫,一旦劉秀應承下來,就意味著失去北伐的心氣,國內的北伐派一定會大失所望,偏安江東,只是慢性死亡。可一旦拒絕,則又會讓偏安派心懷不滿,總之,一場分裂已在吳漢內部醞釀。
所以他頗為關切劉秀的抉擇,遂急問張魚:“劉秀答應遷都金陵了?”
這是最壞的選擇,第五倫不覺得劉秀會這樣愚蠢。
果然,張魚搖搖頭,第五倫遂笑著再猜:“如此,果然是東施效顰,學予設五都,維持江都不變,而以金陵為陪都么?”
這是第五倫設身處地替劉秀想出的辦法,豈料張魚依然搖頭,這就讓第五倫更加好奇:“劉秀究竟如何回應?”
張魚奉上詳細奏報:“三月時,劉秀下詔,說先前所定江都,如今所居金陵,皆為臨時行在。”
“而大漢過去,如今,往后,都只有一個京師。”
“那便是舊都,長安!”
第五倫的笑容慢慢收斂,變成了驚訝,然后又化為贊嘆。
“既移駕金陵,安撫偏安一派,又聲明唯一京師乃是長安,其興復漢室,還于舊都之心仍在,激勵北伐一派。”
“好個劉秀!真是踩雞蛋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