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的歷史學家,將英格蘭的近代崛起歸功于兩個人。
第一個人,是無論貴族富商還是底層平民都積極推崇的伊麗莎白一世。
大力推行重商主義,保護本國手工業,倡導藝術,推進宗教改良,執行貨幣改革,強化王權,支持海上私掠戰,資助航海探索……這個終身不嫁的16世紀處女國王為英格蘭的近代崛起做了幾乎所有應該做的事,實現了英格蘭王國的第一次戰略轉型,從而奠定了后人發跡的基礎。
第二個人,則是毀譽參半的克倫威爾。他固執地選擇了一條徹底打破英格蘭王權的道路,卻又極其霸氣地營造了另一個個人獨裁形象,并分走了一部分那個年代本應屬于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獨享的時代光芒。
克倫威爾借著問罪查理一世的內戰,不光當著全歐洲的面處死了一位國王,還利用武力解散了國民議會,自封為護國主,甚至還定下自己兒子繼承護國主的世襲制度,成為另一種形式上的英格蘭國王。
克倫威爾獨裁十年之后,于1658年病死。短短兩年過后,流亡在外的查理二世就在手握重兵的蒙克公爵的支持下復辟。1661年,查理二世下令將克倫威爾的遺體挖掘出來,吊在絞刑架上進行“死后絞刑”,以報殺父之仇。克倫威爾的頭骨在一根木桿上被整整示眾了二十多年,隨后才被一名哨兵偷走。
英格蘭內戰雖名為資產階級的武裝革命,但最終還是成就了克倫威爾自己的政治野心,成為一場變了味、甚至還讓當初一眾議會黨積極分子感到后悔的強權暴力。查理一世的死,也引發了英格蘭上下的一致反思,就連普通民眾都認為這是自大憲章公布以來,英格蘭歷史上最沒有規則底限的政治暴力。日后的英格蘭光榮革命確立君主立憲,就在這種惶恐與焦慮中埋下了伏筆。
但事實是。無論是政治上、軍事上、經濟上,英格蘭正是在克倫威爾的帶領下,完成了這個歐洲島國的第二次戰略轉型,真正立足于整個海洋事業的擴張,成為一個真正的近代海權國家。英格蘭皇家海軍的精氣神,也正是在克倫威爾時代凝聚成型,并走上世界海洋兩百年霸主的道路。
1642年11月8日,周六。
北半球已經步入深秋,當大雪漸漸覆蓋北歐斯堪迪納維亞半島的時候,南大西洋的綠島(圣赫勒拿島)卻依然是溫融爽宜的世界。
隸屬于加勒比艦隊的“野鼬”號炮艦出現在綠島北面的海平線上。滿載排水量只有900來噸的黑白雙色戰艦似乎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長途航行,那比遠洋主力戰艦單薄許多的船身上留下了一場風暴肆掠后的累累傷痕。
“它幾乎跨越了整個南大西洋,也許海軍司令部在考量一群瘋子的膽量……它很幸運,但我敢打賭,如果裂口再大上幾寸,它早就在風暴中解體了。”
綠島海軍基地的水兵在接過野鼬號拋來的纜繩后,對著略微變形的蒸汽煙囪和船側被風暴力量扯開的一道裂縫紛紛發表著自己的看法,絲毫沒注意野鼬號甲板上那些面色蒼白虛弱的戰友。
一位年輕的上尉艦長大步流星地走下船板,長途跋涉后的身體居然看不出一絲疲憊。反而因為經歷了一場刺激的風暴之旅還有點意欲未盡的感覺。
這是周平擔任代理艦長后的第一次獨立出航任務,也是第一次來到傳說中的“流放地”綠島。據說當顏顯屏知道自己的表弟首次出航目的地就是遙遠的南大西洋綠島的時候,還特意跑到海軍司令部去找海軍參謀長孫陽少將核實出航命令。
老媽顏七姑還在遠東奔喪未歸,這就給了滿腦子不安分的周平上尉最大的自由放肆空間。這種好動癥就算是結婚了都未減退半分。而讓一艘大量采用民用船舶建造標準、最多只能在中近海活動的浣熊級炮艦,從蝴蝶島海軍基地出發執行緊急遠航任務,本身就是一個讓人生畏的命令。
從蝴蝶島雙子港海軍基地出發,經桃源島(費爾南多迪諾羅尼亞島)直達綠島海軍基地。都是接近3900海里的航程,而浣熊級炮艦12節標準巡航速度的最大續航力只有4300海里。從接到野鼬號的出航信息,到看到對方入港。從花費的時間上計算,中途肯定不止一次進行了全速航行,就算帶上額外的燃煤,也幾乎容不得任何差錯,艦長周平上尉的膽子可謂大得出奇了。
“中士,請帶我去基地指揮部,我要見你們的基地司令官佟離上尉。”周平笑嘻嘻地走到一名歐裔士官的面前,回敬對方軍禮的同時,一邊打量著周邊的景色。
“佟上尉十二天前就接到了您的出航通知,也許連他都沒想到您會那么快到達……看樣子,需要至少三天才能勉強補好它,但我覺得它必須入塢進行全面檢查。而我們這里恰恰沒有修理船塢,也許最快明年這個時候才會出現。”看著眼前年紀幾乎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輕艦長,士官話里也帶上了幾絲敬畏。
“是嗎?還行吧,只提前了兩天而已。中士,你們確實只有三天時間來修理野鼬號……不過,全速前進的感覺真得很好。”周平回頭看了眼正在顫巍巍走下船的部下那一張張糾結的表情,臉上的笑容更甚了。
綠島海軍基地的指揮官佟離上尉并未在基地要塞總指揮部,據說正在綠島鎮內某人家中做客,周平又不得不在一位港口警察的帶路下,乘坐馬車順著通往綠島腹地的河谷小道前往綠島鎮。
炊煙繚繞的綠島鎮內,近1600名鎮民們正在舒緩的生活節奏中迎來一天的午餐時間。茂盛的綠蔭覆蓋下的小鎮,除了那所小小的鎮醫院,少量的水泥、石材和木料構建的混木民宅是當地最常見的建筑風貌。
穿過小鎮中心,走上一段坡路,又繞過幾座果林和菜園,一座兩層高的混木小樓出現在周平的眼前。幾輛裝滿南瓜和土豆的馬拉板車停在木樓外。一位中年婦女正在門前晾曬一種塊莖植物淀粉制成的粉條,這里就是綠島鎮鎮長的家。
“貝寧警官先生午安,您今天……”中年婦女見當頭的警察走來,正直起身打算行禮,就看到后面緊跟著一位身穿雪白制服的海軍軍官,頓時就捏住裙邊露出了緊張表情。
“這位艦長先生來找佟上尉,聽說上尉先生在鎮長先生這里。”警察說完,略微一讓,就識趣地退開了幾米。
“是的,克倫威爾先生也在。”中年婦女回過了神。趕緊擦著手跑到木樓前拉開了門,“他們正在午餐,需要我先去通報一下嗎?”
“不用,謝謝您,夫人。我是給克倫威爾先生帶來一個驚喜的。”周平笑著行了個軍禮,就走進了木樓。
“驚喜?難道克倫威爾先生要離開這里了?這不一定是個好消息……”中年婦女嘟噥著嘴,似乎對這段時間總有人來“打擾”表示不解。
如果換做幾年前,也許這里每出現一個陌生游客,都是這些流放綠島鎮的普通鎮民最高興的事。因為這里實在太偏僻了。任何可以帶來外面世界消息的人,都會得到大家的一致歡迎。
但現在似乎又有點不同了,帶著罪名流放綠島鎮的克倫威爾,因為自身的受教育程度遠高于當地民眾的平均水平。逐漸在鎮中扮演了許多重要角色。從會計到調解人,從建筑指導到經濟顧問,鎮民們已經習慣了這位沉默寡言但態度平和的外來者,甚至許多時候。綠島鎮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人們都愿意先征求克倫威爾的意見。如果克倫威爾要離開綠島,那許多綠島鎮居民恐怕都會覺得是一種莫大的損失。
餐廳里。曾經標準17世紀打扮的克倫威爾已經是一身華美式的普通便裝,正在餐桌上一張文書上比劃著,一邊的老鎮長面帶緊張,而坐在他對面的海軍上尉正在仔細傾聽。
“……就如鎮長所言,我代表所有的鎮民,希望海軍基地的日常補給采購,能夠給予鎮民們更為合理的價格,至少不能比那些路過的商船低太多吧?還有,今年的亞麻、羊毛和皮革的收成不錯,鎮民們希望允許成立‘綠島農務公司’,將它們販賣出去。另外,除了海軍基地的軍醫,我們缺乏真正的醫生和護士,希望多派幾個年輕人去外面學醫,哪怕只是在南山港醫院學幾個月,這里的老人、孕婦和新生兒需要太多的照顧。您覺得如何,上尉先生?”
作為流放地的綠島鎮,大概是整個華美最特殊的地方小鎮,這里沒有電臺,也沒有郵局。幾乎所有需要和外界溝通的文書,都必須經過綠島海軍基地司令的允許,才能發送出去。而除了不定時路過補給的商船,基本上綠島鎮民很難有穩定的對外交易對象。
綠島鎮建鎮九年,每年都有數量不等的流放家庭遷入。倘若不是國民管理檔案里清一色的“終身流放”記錄,恐怕任何一艘路過補給的商船都會把這里看做一個極為正常的小城鎮。相對本土而言,這里與世隔絕的生活環境,終讓那些曾經脾氣別扭或性格沖動的人漸漸安頓下來,生兒育女,朝出暮歸,過上了正常生活。
“……我會把克倫威爾先生和鎮長先生關于需要派人學醫的意見轉達給上級的。至于成立本地農產品銷售公司的申請,那不在我的職權范圍。不過我可以將你們的請求文書代發給國安部和商務部,只要他們認可,那鎮長先生可以選出代表前往南山港辦理手續。”
佟離的身體坐得筆直,對克倫威爾和老鎮長長達一個小時的訴求保持著始終如一的認真傾聽態度,沒有任何反對的意見。
“嗨,佟離!”
餐廳門口走進一位年輕的海軍上尉軍官,朝著屋內的三人行了個軍禮。
“居然那么快……哦,我介紹下,這位是加勒比艦隊的周平上尉,我在海軍學院的同期同學。這位是安吉爾鎮長,這位是克倫威爾先生。”佟離站起了身,將提前到達的周平介紹給了其他人。
他就是克倫威爾,沒什么特別嘛……周平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比自己矮了大半個頭的歐裔中年人,對國防部和海軍司令部聯合發出的那份緊急出航指令依然保持著不解。
“上尉先生,歡迎您的到來,不過您也打斷了我們正在討論的最重要的事情。”克倫威爾不卑不亢地略微行了個禮,然后挺直了胸膛。
“克倫威爾先生是吧?我代表司法部通知您,您的終身流放判決卷宗經過我國曼城地方法院的重新審理,已經做出以下調改:一級戰犯奧利弗.克倫威爾,終身流放罪改判有期徒刑六年,接該判決令當日刑滿,準予釋放歸國。”
周平說完,還朝自己的同學做了個調皮的鬼臉,因為根據保密原則,這道指示連佟離都沒有提前獲知。
“恭喜您,克倫威爾先生!”老鎮長安吉爾趕緊朝克倫威爾致禮,因為對方是這個小鎮第一個得到赦免的人,意味著不久之后就能離開綠島了。
佟離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但克倫威爾卻面無表情地死死盯著周平的臉,仿佛想從對方的眼里找到一些解釋。
夜深了,綠島鎮唯一的一座小酒館里,克倫威爾正和佟離面對面坐著,兩人面前的本地產葡萄酒似乎還未減少過。
“能告訴我原因嗎,上尉先生……”克倫威爾端起酒杯,望著窗外的夜色,仿佛早就習慣了這里的一切。
“很遺憾,無論是周平上尉,或者是我本人,都只是執行國內的命令。您會在三天后隨野鼬號炮艦前往巴西圣薩爾瓦多,然后再乘坐葡萄牙的商船回歐洲。”
從海壇島(迪戈加西亞島)海軍基地調任綠島,佟離已經在這里任職快三年了,這三年里,克倫威爾是佟離少數能交上朋友的本地居民,克倫威爾如今一口并不流暢的華美國語,大部分都是跟佟離學的。
而更多的時候,克倫威爾也常常和佟離就華美陸海軍的建設交流著意見,甚至還常用紙筆記下佟離的話,然后自己再私下思索推敲著一些在旁人眼里莫名其妙的東西。
“是不是英格蘭出事了?國王和國民議會開始各自證明自己了?”克倫威爾停下嘴邊的酒杯,突然冒了一句。
果然是個反應很快的人!佟離其實也是不久前才通過基地電臺知道了正在歐洲發生的事,對克倫威爾敏銳的反應不由得佩服。
“嗯,站在一個沒有國王的國家的立場上,我個人能體會克倫威爾先生對英格蘭的感情和理解。”佟離想了下,還是選擇了一種委婉的態度,“也許,曼城地方法院找到了您的流放判決中某些不合理的地方。”
“非常榮幸和這里的鎮民、以及上尉先生認識。”克倫威爾起身結賬,這次他非常慷慨地將遠超過酒價的錢幣放到了桌面。
煤油燈下,克倫威爾在緩慢整理著自己這些年寫下的十幾本日記和一些書籍,而長期和自己分離的忠心仆人也來到了家中,正在收拾行禮。
一本日記散落在地,翻開了一頁,只見上面用筆勾勒著類似行軍作戰的布陣圖案,那密密麻麻的象征著士兵和大炮的小圖標在燈火下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