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咱們到了。”阿荔輕輕晃了晃倚在隱囊上睡著了的張眉壽。
阿荔有些心疼。
這一路上顛簸勞頓,姑娘沒吃過一頓好飯,睡過一回好覺,如今人都已瘦了一大圈兒了,原本小巧圓潤的下頜也變得微尖了。
張眉壽睡得并不沉,張開眼睛幾乎沒有片刻遲鈍,便向阿荔問道:“到縣衙了?三叔呢?”
只聲音有些朦朦朧朧的。
“縣衙還沒開門,衙門外圍著好些災民,三老爺帶人打探情況去了。”阿荔邊說,邊濕了帕子,替張眉壽擦臉。
張眉壽點點頭,任由阿荔給自己重新梳發。
待主仆二人收拾好之后,張敬恰巧也帶人回來了。
張眉壽和阿荔下了馬車。
“我剛剛找到了縣衙里的差役。”張敬看了一眼衙門前的災民,說道:“咱們從后門進去。”
這縣衙的大門,瞧著輕易是不會開了。
張眉壽點頭,跟在張敬身后避人耳目地來到了衙門后院處。
一名差役打著哈欠等在那里,見了他們,有些不耐煩地道:“快些進去吧。”
張敬等人剛進了院子,那差役便將后門從里面重新閂上。
“知縣大人還未起身,你們且先在后堂等著吧。”差役態度輕慢地將人領去了后堂,連茶水都未奉上一壺,便轉身離去了。
張敬也并不生氣惱火,面色平靜地等著。
阿荔脾氣不好,卻也知道在別人的地盤上能忍則忍——雖然她家師傅厲害著呢,可做人還是低調些比較好。
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有余。
天色早已大亮,近日來雨水雖已漸漸停了,天色卻仍然陰沉著,難見一寸日光。
堂外隱隱傳來了一陣說話聲。
“柳師爺,又有幾個災民在外面擊鼓鬧起來了!”
“挑兩個帶頭的,以妨礙衙門辦公為由打死了了事!看看他們還敢不敢再鬧!一群刁民!”被喊作柳師爺的男人壓低了聲音罵道。
張敬聽得皺眉。
這哪里是造福百姓的衙門?分明是吃人的魔窟還差不多!
原先他還有些懷疑邱掌柜話中真假,如今親眼見了這縣衙內的情形,方是半點懷疑都不再有了。
二哥那等正直仁善的脾性,與這些人共事,只怕難免會有分歧沖突……
見那名師爺抬腳走了進來,張敬暫時收起了眼中的冷意,站起了身。
“聽聞京城張家來了人替張主薄斂尸,不知可是閣下?”姓柳的師爺身穿藏青袍子,五短身材,大腹便便,說話時眼尾上挑著,帶著幾分莫名的倨傲。
“正是。”張敬身形高大,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問道:“不知知縣大人何在?”
“如今洪災肆虐,知縣大人忙于公事抽不開身。況且,這等小事又何須勞動大人親自前來?”柳師爺嗤笑一聲,轉過身道:“我帶你們前去領認尸體。”
張敬就此帶著張眉壽隨他往衙門后院而去。
“就在里頭了,馬六,帶他們去領張主薄的尸身。”柳師爺在門外停下腳步,喚來了一名差役帶張敬進去。
這里原本應是一間柴房,此時窗戶大開著,遠遠便能聞見刺鼻的惡臭味。
想到這種氣味的來源,張眉壽的臉色有些發白。
“蓁蓁,不如你還是等在外面吧。”張敬站在門前,低聲對跟上來的侄女說道。
張眉壽搖搖頭。
張敬在心中嘆了口氣,也不好再多勸。
哎,這孩子他是一點兒都管不了啊。
只能回頭多抓幾幅安神的藥備著了。
阿荔猶豫了一下,還是咬牙跟著張眉壽走了進去。
“左邊第一個。”進來的差役一手拿布巾緊緊地捂著口鼻,一手指向最邊上的一具尸體。
這間空房內總共放置著三具遺體,皆覆著白布。
“啊!”
阿荔忽然跳腳尖叫了起來。
張眉壽轉頭去看,只見是一群老鼠從那具尸身下面鉆了出來,又自阿荔腳邊迅速地涌向門外。
而后,只聽得一陣嘰嘰的聲音響起,頃刻之間,約有七八只老鼠全部身首分離。
幾名差役震驚地看著手中持劍的年輕人。
好快的身手……
“這……這是做什么!真是豈有此理!”
柳師爺被濺了一身老鼠血,且那些老鼠尸體全都落在了他腳邊。
這絕對是故意想要惡心他!
“噌!”
刀劍回鞘的聲音傳入耳中,柳師爺身子一抖,不敢再多說什么,只一雙眼睛仍怒視著面無表情站在那里的棉花。
房內,張眉壽忽然轉身走了出來。
她疾步走到月亮門外,見避開了所有人,才按著心口處干嘔了起來。
阿荔連忙跟過來替她拍背,又取出了貼身的水囊。
“不用。”張眉壽搖搖頭,沒有接。
“去讓三叔出來吧。”她對阿荔吩咐道。
阿荔并不多問,此時也不敢多問,應下便跑去了。
張眉壽卻忽然支撐不住了一般,扶著月亮門的磚壁,緩緩蹲了下去。
她將頭埋進膝蓋里,大顆的眼淚無聲卻洶涌地冒了出來,瞬間便浸濕了小小的衣袍。
得知父親出事的消息,她未曾哭過;
這一路上艱難煎熬,心上如同懸著利劍,她也沒有紅過一次眼睛;
可待方才她心中有了答案的那一刻,反而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情緒翻涌。
“蓁蓁,別哭。”
張敬一過來就瞧見了一身男童打扮的侄女埋頭蹲在那里,縮成小小一團,身形微微顫抖的模樣。
他連忙也半蹲下身,拿手輕輕拍著張眉壽的肩膀。
他本還不甚確定那已辨不清形容的尸體究竟是不是二哥的,可眼下見侄女如此,卻是幾乎沒了疑問了。
哎,父女連心吶。
果然那些僥幸的事情,不會那么巧就降臨在他們身上。
想到此處,張敬不禁也紅了眼睛,啞著聲音說道:“不怕,咱們這就將你爹爹接回家,再不叫他受苦了……”
原本強忍著眼淚的阿荔聽到這句話,頓時便哭了出來。
不為別的,實在是三老爺太不擅長安慰人了——說得這般戳人心窩子,不是存心想讓姑娘活活哭死嗎?
張眉壽卻忽然抬起頭,動作利落地拿袖子抹干了臉上的眼淚,而后湊到張敬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