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不知春(六十三)

齊秉文瞧著一堆碳灰骨殖,不知從何下手,還在半真半假的念叨:“這可是十足的燙手山芋,且等我取個鐵鏟來。”

話落轉身將陶罐往蘇凔懷里一推,毫不客氣喊:“抱穩了抱穩了。”似乎話音還沒落盡,人已撒了手去。

蘇凔木木然接住罐子,不自覺腳下走進幾步,靠著那堆殘灰進些,瞅得片刻,又轉臉瞅那敲木魚的老僧,“嘣嘣”聲里,儼然這和尚也結了霜。

不知過得多久,齊秉文小跑而來,朝著蘇凔揮了揮手里東西,壓著嗓子笑道:“來了來了,沒找著鐵鏟,只尋來兩柄花鋤,大小算個雅件,勞煩蘇大人幫我一手,免得多誤時辰。”

蘇凔不答,只依言接過花鋤,另將陶罐放在地上,齊秉文已然上前開始扒拉,口中念念:“生有萬千著相,死唯黃土而已,你說,怎么世人如此看不開。”

蘇凔垂頭,又聽見齊秉文念叨了些什么,只是具體內容如何,他再沒聽清。

齊秉文三兩個轉身來回,罐子已然裝的滿滿當當,雖不知齊世言的一把老灰裝完了沒,但人既說滿了,蘇凔無心駁斥,且記起日間齊秉文說不帶齊世言的骨灰回祖籍,另問道:“你打算將伯父葬于何處?”

齊秉文避而不答,一面將罐子往行囊里裝,一面道:“看蘇大人這般失魂落魄,可是為著我那小堂妹牽腸掛肚。”

蘇凔強顏笑笑,提醒道:“陛下是要你替齊大人擇個身后字呈上來的,我看,你不如....”

齊秉文搶白笑道:“山水有相逢,蘇大人何必作兒女啼哭態。”言罷拍了拍收好的行囊,道:“走了走了,總算這一遭圓滿,夜長夢多,我還是早些走小道兒去城門處等著的好。”

蘇凔不好再勸,諾諾低聲道:“齊兄世事洞明勝我百倍,是我多慮了。”

齊秉文跨出去半步的腳又往回收,接著昏暗燈火來回打量數眼,驀地哈哈大笑數聲,搖晃著行囊道:“什么洞明不洞明,還不就是癩皮狗兒無能耐,早些敞開了肚皮躺著舒服些。”

木魚聲戛然而止,那老僧起身,單掌向二人行禮,不聞不問,不聲不響退了去。齊秉文指了指離開的背影,嘲道:“實不相瞞,我觀那和尚道士,隱者姑子,皆是個癩皮狗兒。”

蘇凔愕然,一整日見他云淡風輕士高潔,不知他如何突而出這憤世嫉俗之語來。又聞齊秉文道:“說來未曾問過,白日里聽聞蘇大人是去歲科舉入仕,不知大人祖上門楣,是京中哪方府邸,他年我若舊地重游,也好尋個拜訪處。”

蘇凔一時未曾分辨話里隱喻,老實答了住處,自不敢詳說是宋柏之后,只說是偏遠地方來的,現兒個住地也寒酸,不敢妄稱府邸,另邀齊秉文早些登門。

齊秉文詫異非常,驚道:“你不是京中人士?”

蘇凔稍有局促,拿不準他是否在試探,垂了頭道:“不是,我....乃明縣人士,去歲才入京。”

見齊秉文一臉不信,蘇凔又道:“倒也有一門親眷是京中人士,不過非高門顯戶,尋常客商而已。”

齊秉文上下打量數眼,譏諷語氣越發明顯:“那還真是怪了,你居然能登得花榜?”

此番輪到蘇凔訝然,生了些不喜道:“齊兄此話何意?”

齊秉文憤憤欲言,躊躇數下,終是一拂袖嗤道:“此話何意,蘇大人自己難道不知?”

難得他多了幾分正經,捧著行囊道:“男子年十六可入試,我也做過三五篇紙上文章,可惜啊,年年不中。難為伯父執笏禮部,主掌司考,竟不能去幫我翻翻答卷。

怎么這京中的天兒,去歲變了?”

“這.....”蘇凔仍未能理解齊秉文話里意味,科舉一事,落榜再尋常不過。去歲之時,自個兒也唯恐榜上無名啊,哪料得...

電光火石之間,他猛然抬頭,齊秉文已拎著行囊頭也不回離了去。客套之詞,一來性格使然,二來是因著蘇凔幾句好話寥有感激。可京中人事,在他眼里不過一丘之貉,短短一日交集,蘇凔又怎能例外。

此間一別,想來再無相逢,何必爭他?

蘇凔瞧著齊秉文背影越來越遠,終沒追上去。空氣里有什么東西在劈頭蓋臉的往肉里鉆,針扎一樣疼,今夜實在冷了些。

他回頭,盯著那堆燒過的渣滓看了又看,唯恐齊世言的骨頭沒撿干凈。幸而并未剩下什么,至少瞧著只有碳灰了。

他再難忍住心中酸澀憤懣,張嘴無聲怒喝數聲。不知此刻齊秉文已走到了何處,蘇凔才切切實實明白他問那句門楣何處是何意思。

原齊秉文以為,自己能登得花榜,一定是祖上蔭庇。只因齊世言不肯偏幫齊家族人,所以他才屢試不中。

往日也就罷了,此等小人荒唐,說來增笑,只蘇凔站于此,記起薛凌曾在自己窗前說,去歲金榜題名,是蘇家花了五萬兩銀子造的登天梯。

除此之外,是當今皇帝想尋個白丁,好捏來做棋。

他當時不信,這會,仍不太信。有所不同的是,當時覺得薛凌說這些是氣急了激自己,這會想來。。。

分明,她當時用詞刻薄,神色鄙夷。

開陽,開陽.....開陽都快到平城了。

連喊數聲后,寒氣入喉,迅速侵入五臟,他閉了口,覺得刺骨,又覺心燒的慌。

三五次,不止,七八次,不夠,自己至少也向薛凌問過不下十回,可有清霏的消息,她...她說沒有的。

她說,沒有的!

蘇凔喘著粗氣抬腳回程,走得幾步連燈籠都提不穩,搖來晃去將自個兒絆了老大個跟頭。艱難爬起來再去提燈,里頭燭火已經熄了。

世間晦暗明滅,皆只在這方寸而已。

一縷余煙從燈籠破口處逃逸而出,氤氳至李府茶碗里久久不散。李敬思如蘇凔一般無二,輾轉至半夜仍不得眠。

白日里來的那封捷報實在叫他抓心撓肝,到底是真是假,誰真誰假,是真成假,還是假成真....這一攤子真真假假,哪能叫人睡的下。

三更歸夢后,底下人只主家沒睡,特換了壺茶來。桌上文火不緊不慢的暖了好些時辰,李敬思確然有些口干,起身飲得兩口,忽覺奇怪,又飲得一碗,招了人來問:“這是什么茶?”

管事的笑道:“大人可真是神了,一嘗便知今兒個換了茶葉,是今年新得的二月春。”

他甚是自得,與有榮焉,恭敬著道:“宮里怕是今兒個都沒開封呢,大人飲得......沒準是天下第一盞。”

再是暗室私話,換了往日,李敬思亦要輕斥一聲胡話,今日卻是愣了愣道:“新茶不是半月前就有了么?”

他清楚的記得,那日在壑園,薛凌說,是今年新得的“二月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