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四)

薛暝靜默許久,并未想出個合適答案來。他幼來苦楚,雖見多了暗無天日,但著實沒煮過人來吃,真要答起來,只能是個胡編。

有心要說兩句世道艱難,又恐惹了更添傷懷,百般糾結后啞聲道:“聽聞是行軍之人殘暴,以民為糧。”

薛凌壓著指尖在那臨春二字上來來回回搓,半晌道:“我猜也是。”

屋內又是寂靜如許,薛暝垂頭良久后要退,忽聞薛凌緩緩一聲嘆,好似總算將那倆字揉得平了些,冷冷清清道:“我倒也在書上看過。

寫的還挺有意思。

說是嬰孩稱之和骨爛,婦女少艾則為不羨羊,男子老者肉糙,須得多饒把火.....”

她喉舌發臭,只記起當初在平城翻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不過小有嫌惡,未如現今作嘔。

“只聽得胡人兇殘,會以漢人為食,怎么聽逸白說,吃人都不分南北了。”

薛暝仍是緘口未答,易子而食四字,并非出自胡語,然這些口舌之爭,此間說來何意?

反是臨春那邊,仗打了兩月,已然這般凄慘,不知等到大局落定之后,連同禽鳥牲畜在內,城中能有幾數活口。

如此下場的,又起止臨春一城?

想到這里,他自個兒先愣了下神,暗道自個兒是什么人,沒來由操心這天下大事,抬眼看薛凌還瞅著那張輿圖不放,登時又回過味來,分明是看薛凌想的多了,這才跟著想了些。

偏生想了又無計可施,薛暝抬手,思忱還不如叫薛凌再去永盛玩上兩圈,遠比這會自在。

然這般舉措又怕薛凌覺著自個兒太過漠然,猶豫躊躇間,薛凌忽停了手,回頭過來,道:“哎呀,衣服還擱在書房里。”語氣遠不如往日活泛。

薛暝忙道:“我這便去取來。”

說著要走,薛凌卻道:“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拿吧。”她自長出了口氣,將手上輿圖卷了起來,擋在額前透過窗欞往外看,正是霞色漫天。

薛暝行至一旁,待薛凌走在前頭方跟在后面,二人一路走到書房,步履間免不得講了些閑話。

由此薛暝勉強弄清楚衣服由來,卻又和逸白有了相同疑惑,聽薛凌所言,不管是那個送衣服的蠢狗,還是補衣服的蠢貨,似乎都不怎么重要。

甚至于,這件衣服都不怎么重要。他親耳聽得她說“雖皮毛不錯,也不至于就貴到哪去,原子上窮酸的緊,沒見過好東西。”

似乎補的也不怎么合她心意,墨紫色的皮毛拿個金線繡大花牡丹,跟個雜毛山雞一樣招搖。

“就算現兒個是好的,也沒臉穿出去。”

他聽來字字句句皆有道理,數面之緣的生死仇敵,短短倆月的丫鬟下人,好似怎么也不可能結出啥深情厚誼。

至于那件袍子,確如薛凌所言,是個雜毛山雞。或然當時還沾了幾分彩,歲月翻滾之后,連山雞也不如了。

這些如市井婦人咕噥的碎語里,臨春如何,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然門推開來,薛凌抬腳幾近躍起,跨過門檻,五步并做三步,一路直沖到里屋凳子上抄起那件舊衣,薛暝才剛剛入了門尚有愣神。

她上下打量,回身對著徐徐而來的薛暝道:“你說,莫不如,我往臨春走一趟的好。”

薛暝嚇了一跳,脫口道:“你去做什么。”想是薛凌還是掛念那丫鬟一家老小,又道:“你若實在放心不下,我即刻安排人走一趟就是。”

她確然心善,他再清楚不過了。

但善多不好,在自己身上用盡就恰如其分。

薛凌偏頭,好似拿不定主意,薛暝道:“不過,白先生說的不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們多半...是挨不過來的。”

“什么叫挨不過來。”

這些事情,原薛凌該懂得更多些,薛暝自覺無需自個兒來解釋,然薛凌問過后良久不見下文,他老實答了道:“你定是知道的。

白先生說的過于委婉,我猜他的意思,臨春已然被屠過了。”

薛凌偏執一般不肯罷休:“那又如何,沒準她運氣好,覆巢之下,仍是漏網之魚。”

薛暝深吸口氣,狠道:“她手無縛雞之力,身負連城之銀,大戶里養出的丫鬟,遠比尋常民女貌美,若我是破城卒子,第一個.....”他到底沒說的太過不堪入耳,只道:“第一個搶的就是這種人。”

薛凌輕“啊”一聲,低頭看,是氅子上的金線繃起,勒著了指尖,真論起來,并無疼痛感,只一瞬間沒留神些許不適罷了。

然毫厘差池,足以讓她火冒三丈,只覺處處不遂自己心意,諷道:“我倒是想第一個殺了魏塱,不也沒得逞。你倒是想第一個搶她,你就能得償所愿?”

雖遷怒來的毫無緣由,薛暝倒不以為意,只聽薛凌語氣,唯恐她氣急了當真是要立刻動身往臨春。京中花天酒地胡作非為皆是能行,可這京,萬萬離不了,至少這節骨眼,怎么也不能往東南向去。

他忙道:“還是我派人連夜趕去看看,你且等些時候罷。”

這話顯然不合薛凌心意,憤憤轉了臉似不肯罷休,薛暝素知她脾氣,不敢拿路上艱難來勸,緊跟著道:“京中好些事尚未妥當,遠了不說,明日樊濤就要進京,總不能....”

他話未說盡,略朝著屋外轉了轉頭。薛凌心下了然,說的是,總不能將此人全權交給逸白來招待吧。

樊濤此人,拿捏住了黃家,就是拿捏住了那一帶,說大不大,阡陌縱橫,也是上千里地。私心想想,若是面上過得去,沒準逸白壓根就不想將人引薦給自己。

垣定滿城生民...就換個.....她心頭一瞬厭惡難掩,轉而又清晰明白的知道,樊濤不過是殺人的刀,她才是拿刀的手。

于是臉上猙獰如生了根,久久退不下去。

薛暝只當她是在強忍這口怨氣,垂頭嘆氣不肯答言,薛凌手壓在那件氅子上,目光數度游移,才瞧見那張紙還好端端的在桌上隔著。

朝朝暮暮不見日,歲歲年年不知春。

她盯著那幾個字,漸漸退了所有怒氣憤恨不甘,只剩滿心惶恐懺愧,卻無法流于表象。

本來,本來原子上一點兒也不寒酸,原子上的毛皮是頂好的。青海原上的歲貢之一,就是毛皮。

這一襲氅子,出自羯人小王爺的收藏,縱是累月經年,不復華光,仍然保留著皮子最基本的特質,極其保暖。

她攬了一會,胳膊似乎已然在冒汗,熱到感覺不出袖里還藏著柄涼鐵恩怨。手心按在上面不過須臾,卻如同握了一粒燃碳,要將手掌燒穿。

大概正因為太過灼熱,她手離了氅子將那張紙拿到手里時,總覺得撈了一張寒冰起來。

她搖晃著紙回頭對薛暝笑:“你知道平城嗎?”

薛暝過往知不知不提,現今已是了若指掌,忙不迭點頭。薛凌還是笑:“其實平城遠的很,又偏又小,大多是不知道那里的。

幼年我還奇怪的很,怎么..阿爹要守在平城,小城守不久,他堂堂一個鎮北將軍,打起來就要丟城,豈不丟臉的很。

莫不如守在寧城去,反正平城是薛家祖上建起來的,大梁只求歲貢,從不稀罕胡人的鹽堿地,所以平安二城一直是界限不容辯駁,故而未有皇權染指,并不擔心守城的人生反意。

若是守在寧城,那平城進可攻退可守,說出去也不會導致薛大將軍臉上無光。”

她好像覺得自己扯遠了些,又抽動著臉頰勉強將笑意拉大了幾分,搖著那張紙道:“總之,平城遠的很,旁人不知道也正常。

我....我...”那張紙在空中卡頓,像在附和紙張的頻率,她跟著結巴:“我...我....”

她還是沒說她見不得人不曉平城,也說不出垣定一事如何喪盡天良,她看紙上筆畫,羞的無地自容。

那條河,那條河,魯伯伯說,山有眼睛水有腳,嘿,做點啥山瞧著水記著,早晚給你送回來。

山肯定沒眼睛,但水有沒有腳啊?

那些水流不絕,要流往何處,會不會,終點是平城舊居里的那口水井?

她彎著嘴角,又澀著眼角,慌亂里緊緊捻著那張紙,好像是唯恐紙張抖動泄露了心慌。只是寥寥數字不足以將紙上空白全部填滿,所以沒能完全擋住她裝模作樣。

薛凌道:“我活了這十八九載,都不知道臨春呢。”

她心虛的要死:“也正常的很。”

短短數字的時間,就如同嘴里說的十八九載一樣漫長。說之前她信心滿滿,這理由實在充分。世人都不知道,所以她不知道,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然話說一半,卻無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話落則一瀉千里,潰不成軍。偏是與生俱來的倔強始終不肯倒,仍能笑著問:“是不是?”

也正常的很,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