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暝多少有些錯愕,回過神來只略垂了頭當是自個兒猜錯了薛凌心思。局外人還是弄局者,全憑她自個兒愿意,怎樣都好。
大抵兩人在此時皆未想起,天下風云,原是她已經攪弄許久了。
門口處腳步聲響,含焉急急進來將一摞冊子擱在桌上,氣喘吁吁道:“來了來了,有的我都拿來了。”
薛凌跟著看將過去,有七八冊,一面道是怎么這么多,一邊隨口問了句“怎不找個丫鬟拿,跑的這么急”。
薛暝往暗處退了些,大抵聽她語氣還好,含焉抹了抹額頭薄汗,道:“各地賬目都是分開的,所以冊子多些,所以這些東西要緊,白先生說不好讓底下人沾手,特叮囑我日常留神些。”又問:“怎么了,是哪里錯了賬嗎?”
薛凌輕搖了搖腦袋,道是沒有,自拿了一本翻看,又聽得含焉在一旁念叨說是“近日這天道實在怪的很,昨日大雨還涼的很,今兒個才過去一日,熱的跟三伏天一樣。”
薛凌只是笑笑沒應話,連翻了三四本皆不像是汝藺的賬,方問了含焉一句,答是沒按城分,都是按各地的商點分的冊子。說罷自上來幫薛凌撿了一冊,笑道:“這呢這呢,汝藺連著開陽寧城,只得一間總號子,都記在這冊上頭了。”
薛凌接過手來,迅速翻了個大概,卻并未翻到有與陳姓之人來往的賬,心疑之余輕念叨了聲:“奇了怪了。”
含焉瞪眼問:“怎么了,哪里奇怪。”
薛凌合上本子,笑道:“我今日認識個人,打汝藺來的,姓陳。早間你吃的那碟子蕨菜,就是他送的。
那會過去,又遇著了,說是與咱們壑園有生意來往,指望日后多多照拂。吃人嘴軟么,我想回來翻翻,看看是怎么個來往法,怎么這賬目上,并沒有姓陳的。”
聽聞不是賬目出了岔子,含焉笑開來道:“原來是這樣,沒有也很正常,這里的都是總賬,沒有底下各掌柜的細賬。也許那個人,只是與壑園分號做了點小買賣,我倒是在白先生那的賬冊處看到好幾個姓陳,他叫什么名字?”
“陳僚,你有印象嗎?”
含焉想了一陣,搖了搖頭道:“好像沒有,我做細賬時,并不會久看人名,只要賬能合上便是了。何況,細賬來往都是瑣碎生意,那些人,不算要緊。”話末又道:“白先生是這么說的。”
薛凌囫圇又將冊子翻了翻,見她不答話,含焉又問:“實在要緊的話,我現在去仔細查查?”
薛凌合了本子丟回桌上,含焉忙伸手護住,一邊歸置一邊道:“可得留神些,壞了我要重對好久的。”
薛凌笑道:“沒有就算了,你也不要再去查了,更不要跟旁人提起。”
這個旁人,顯是指的逸白。含焉手上略停頓,將七八本賬冊摞的齊齊整整輕答了聲。薛凌又道:“沒別的了,你拿回去吧。”
含焉稱“好”,而后環手抱起要走,薛凌卻又叫住她道:“我倒是忘了,往年蘇夫人最重四時,昨日是她去了第一個日子,本該往墳前燒兩張紙的,兜兜轉轉也沒顧上叫你。”
含焉不解,摟著賬本狐疑瞧著薛凌,摸不透此時說起這個是何意。她還不知今日蘇遠蘅來過,只心中想來,蘇府確是個講究的。在那小住了月余,沒少燒香拜神,但是....從薛凌口里說出要去給蘇夫人上香,怪的很。
薛凌笑笑道:“你明日去趟蘇府吧,替我送些東西給蘇遠蘅,就說開夏了,討個吉利。另來,我去歲問他借了些東西,一并幫我帶過去還他。”
含焉釋然,以為是薛凌與蘇府往來,順勢借了蘇姈如的名義當個由子,別無它意。當下脆聲答了好,抱著賬目轉出了門。
薛暝并未立即走到近處,薛凌回正身,翻出張白紙來,寫了個“十”字在上頭,寫完貌似想將筆擱下,臨了又拿起,龍飛鳳舞畫了個“廿”字,這才徹底將筆丟在一旁。
薛暝在暗處聞得些許“嗤啦”聲,聽著像是在撕東西,還當是薛凌鬧脾氣,忙走出兩步,才看見她在將那張紙裁成兩半,唯留了“廿”字那一半,慢條斯理的,不像煩躁,裁完后則在桌上翻翻撿撿,似在找東西。
他稍稍定了心,仍站在原處沒上前問,片刻后薛凌抬頭轉過來道:“桌上雙鯉怎沒了,前兒我還瞧見七八個呢。”
雙鯉即是信封,尋常說話甚少見薛凌如此刻意賣弄詞句,然薛暝只隱約覺得她語氣帶著稍許自得,并未聽出旁的來,既是找信封,估計是要寄信,忙道:“許是往李大人處用光了,我再去取些來。”
薛凌聽得癟了下嘴,雖她沒與李敬思紙筆通心,但近來和李敬思處確是魚書雁信不斷,畢竟壑園與李敬思來往過密,表面功夫正是她這壑園小姐和朝堂紅人牽牽絆絆,一來二去總得多做些樣子,故而常走了些字帖涂鴉過去,且裝個兒女情趣。
這些事皆是薛暝經手,見薛凌并未說不,又恐她急著要,忙出門往庫子里去。身后薛凌坐下,盯著那半張紙良久,末了偏頭一笑,覺著是值得歡喜。
待得薛暝回來,薛凌取過一枚信封,小心將紙張放入,又細致系了繩扣,卻并沒交代薛暝送給誰,而是捏在手上,笑道:“甚好,這就了了。”
言罷仿佛按捺不住,朝著薛暝道:“你不知道,去年的時候,我問蘇姈如借過東西,當時說好剩下多少,一定還她。
可惜了,她死了,我還沒還上。”薛凌兩指夾著信封,在薛暝眼前搖的如陣前旌旗,神采飛揚道:“現如今雙倍與她兒子,這債就了了。我若殺不得沈元州,只怕蘇遠蘅一個銅板都剩不下來。”
原是為著這個,薛暝笑笑,溫聲問:“可要我現在送過去?”因著下午那場碰面并不愉快,他對蘇遠蘅全無好感,這會緊趕著過去送張紙,無疑是出了口惡氣。
薛凌收了信封,笑意愈盛,道:“不了,明日含焉去,蘇遠蘅不至于為難她。咱們早些吃飯去吧,晚上逸白肯定要來找我說沈元州那頭的事。”
薛暝恭順側身到一邊,將“咱們”兩字在喉頭來回滑動。薛凌將信擱在桌上,昂首出了房門。
他都知道,這本是口惡氣。她還假裝,是了卻前因,大概是因為,能解自身恨的,多為他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