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殘陽如血,夕照透窗將屋內影子拖長成怪異亂舞的群魔,薛暝站在暗處,看薛凌情緒頗好,幾疊字寫的甚是順手。
直至暮色四散,丫鬟傳話說是要布晚飯,薛凌方停了筆。只還沒起身出去,含焉在外請了話,問可還方便進來。
薛暝閃身移了個燭臺到近處,火光乍起,映著最新寫的一張筆墨未干,薛凌吹得一口,喊了進,并沒聽出含焉語間怯怯,更沒想起含焉這畏縮樣子,好久不得見。
待人走到近處叫了聲“薛姑娘”,薛凌這才抬頭,借著剛燃的燭火瞧見含焉一副揪心眉眼,好似再不哄她兩句,馬上就要哭給人看。
只想來如今誰敢給她氣受,再念及自己今日在李府也裝模作樣糊了兩把臉,一時間竟想,莫不成含焉也學會玩花樣了?
然不等薛凌開口,含焉垂頭強忍哭腔道:“我從蘇府回來了。”
薛凌這方了然,道:“怎么,蘇遠蘅得罪你了?”
含焉搖得數下頭,只說不敢稱得罪,應是今日蘇家公子有些糟心事放不開,所以收到薛凌的信,回應有些不講理。
薛凌笑道:“怎么個不講理。”
含焉頭愈發垂的低,道:“他說東西是你借的,隨便打發個阿貓阿狗就說還,天底下哪有這種事。”
“沒了?”
“沒了。”
薛凌抿著嘴挑了挑眉,想說這一句阿貓阿狗確然算不上得罪,估摸著是含焉在壑園呆了三五月,錦衣玉食加身,連聲牢騷也聽不得了。
也無妨,恰好是,估計明后兩日間便要去尋蘇遠蘅一趟,他要自個兒親自還,那就還與他便是。
這廂薛凌又哄得含焉兩句,道是蘇遠蘅原就是個口無遮攔的蠢狗,管他呢,又道:“你在蘇府住過的,沒少見他發瘋罷。”
含焉偷笑一聲,說是住那些日子,甚少見過蘇遠蘅,不過碰到幾次確實如此,蘇家公子脾性不好。
薛凌道:“是了是了,正是這么回事,去吃飯。”
含焉委屈樣未散,又與薛凌閑話幾句,道是京中見了這么多老爺公子,好像就蘇遠蘅是有幾分毛病在身上,別的那個不是溫潤如玉。
薛凌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許是蘇夫人太忙了,他從小是個沒娘教的。”話落便起身隨手收了收桌上雜亂,招呼含焉齊齊出去要吃飯。
含焉本是一回來便忍不住說蘇遠蘅的不是,現兒聽得薛凌這般說,卻又忍不住替蘇遠蘅叫屈,道是人也沒壞到這個地步,何況而今蘇夫人已經去了,不好這么說。
薛凌只顧得敷衍,道:“無妨,我也是個沒娘教的。”
含焉怔住,立時閉了嘴。薛凌未有絲毫傷感,見話頭止住,心想早知此句有用,不如一早說來,又喊得兩聲“走走走”,抬腳就往外。
含焉垂手跟了兩步,忽而“哎呀”一聲,薛凌走前頭沒個防備,下意識身子一頓,若非今日往宮里去帶不得恩怨,估摸著手腕間已冒出半截劍尖來,她回轉頭來無奈道:“做什么?”
含焉看她被嚇到,抿嘴笑過,抬頭臉上還見竊喜,又小跑兩步扯了她袖沿,悄聲道:“來”,說著將薛凌往回扯。
阻力只一瞬,薛凌本不喜與人親近,然終沒將含焉甩出去,跟她回到桌邊,只見含焉自取了筆,拿了張白紙,悄聲道:“我幫你瞧著了。”
裝神弄鬼一般,薛凌壓著性子道:“瞧著什么了?”
她用過的墨還未干透,含焉沾了沾,仰臉輕道:“昨兒你不是問我可有姓陳的,我今日特意幫你瞧著了。”
薛凌一喜:“你帶出來了?”
含焉輕搖了搖腦袋,道:“我不敢拓下來,我記著了。”說罷抬筆就要寫,薛凌忙按住她的手,沉道:“別動。”
紙上才落了個墨點,薛凌緩緩將手拿開,笑道:“不急,你記得熟些,哪日我問你再說。”
含焉不明所以,只鄭重點了點頭,而后將筆掛回了架子上。薛凌未說話,將硯臺殘墨潑了大半在紙上,蓋住了那粒墨點后將紙移到了桌子一側,和硯臺位置離的極近。
她倒不擔心這會屋里交談寫字會被逸白知道,只恐事后丫鬟來收拾時瞧見盡是人名,難保會傳到哪去,寫完燒了,又有些欲蓋彌彰,莫過于找個好時候,領著含焉隨意出門一趟,輕松問過便是,省了諸多后患。
她甚少在含焉面前表現的謹慎,又擔憂含焉膽子小,被人一嚇便漏了陷,特意多加叮囑了兩句,二人這才齊齊出門往前廳用飯。
難得今日諸事順利,且含焉這番舉動,做的甚是周到體貼,難為將她撈出來這么久,總算看到點回報來。再是不指望,一朝指望到了,大小是個值得欣慰的事。
待丫鬟布菜上來,一桌子大半是初夏時鮮,瓜果豐盈,葷素不缺,一頓飯吃飯,食色欲兩全,更添歡快。
這兩日晴好,星月升的都早,疏光如漏雪,碎碎鋪了一院子。薛凌飯后消得片刻,想起明兒李敬思該要來,思量一陣,仍是遣了薛暝去撈兩條魚來養著。
薛暝微不可聞嘆了聲氣,轉身出去尚沒回,腳步匆匆來了個小廝,說是逸白遣來,恭敬遞了張紙與薛凌,道:“白先生不敢怠慢,回去即細細查著擬了個名冊來,上頭姓氏身份一應全著,姑娘且先看看,若有合適的,隨時召白先生來議便是。”
薛凌結果來寥寥掃過一眼,只“嗯”得一聲并未說其他,那小廝試探著又道:“白先生說,姑娘聰慧,多半也得了別處妙手,若是有的,還請指點一兩著,也免了他今晚輾轉不得眠。”
薛凌笑過,道:“我也沒想好,不過是瞎猜了幾個,能不能行,還得明日李敬思來議過才知道。倒也不必急成這樣吧,我午間回來,你晚間又來催?”
小廝賠了不是,又哀求道:“姑娘若有,就透個口風吧,可是干系在李大人身上?”
薛凌搖頭,伸手取了紙筆,寫了個人名對折后交與小廝道:“你拿回去給他,不必再來問,明兒有了我自去尋他。”
小廝千恩萬謝離去,薛凌回身,見書桌上那張染墨空紙還在桌上原位沒收,應是時辰尚短,丫鬟還沒整理。薛凌手指壓上去,在一團漆黑里橫撇豎走了一遭,寫的是個“霍”字。
非要說今日有什么不順心的地方,那只能是.....她看紙上,什么也瞧不出來。
瞧不出來的東西,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