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四十三)

薛凌愕然回神,牙齒堪堪輕咬了一下唇內,才將已然竄到舌尖的話咽了回去。頓了片刻才覺那句“我可沒動蘇姈如”似乎在自個兒心中預演了千百次,就為著哪時哪刻說的理直氣壯。

她確實沒動蘇姈如,只是真相不需要預演,心虛才會欲蓋彌彰。

蘇遠蘅仍沒回臉,即使車簾厚重,連星輝都透不進半點,他仍看的出神,不知在看哪一方。

薛凌喜滋滋道:“應有新人,像故人,說的真好,那還真是借你吉言。當年他們逼死我父親,只希望沈元汌明日在金鑾殿上,也是心甘情愿血濺三尺。”

她笑意不減,復慢悠悠轉著手腕,恍若方才真是聽了幾句好話,蘇遠蘅再未多言,縱然這個新人說的不是沈元汌,故人說的...也不是薛弋寒。

可非要說是,也挑不出錯來。

車輪“吱吖”聲里間或有些些輕微“砰砰”聲,是蘇遠蘅指節偶爾在車窗上扣,一副閑散模樣。反薛凌坐在凌晨失了自在,抓著手腕腦中盡是蘇姈如和永樂公主那攤子爛事。

當時是....是...是自個兒再三厭煩蘇姈如是個蠢貨,明知永樂公主是裝的,必然會嫉恨蘇府沒想方設法搭救,居然還敢若無其事的湊上去。

蠢貨就是蠢貨..蠢貨死在永樂公主手里也是自找的。

她抬眼,又飛快的垂下去,確認蘇遠蘅還面向窗外,又忍不住抬眼看罷一眼,疑心惡念大起.....

蘇府必然是嫉恨自己沒想方設法搭救,自己怎么也就湊上來了?

薛凌終未有言行,直到了沈府近處,蘇遠蘅方從容轉過臉來,看與薛凌笑道:“該是快到了。”

薛凌再不似白日里恣意,冷道:“你簾子都未掀,既不辨天時,又不認地路,怎么就知道了快到了。”

蘇遠蘅指了指車門廊子上掛著的一個小配子,笑道:“瞧,漏刻將盡,便是快到了。”

薛凌順眼去,果見那配子主體是個玉樣漏刻,中空有沙,甚是精巧,掛在那隨著馬車搖搖晃晃,先前竟未注意到。

想是蘇家與沈府沒少來往,所用時間腳程皆有定數,那蘇遠蘅知道便不足為奇。只她仍未全然放下心來,笑笑道:“那么,還請少爺多多照拂。”說話間,腰身躬的極彎。

蘇遠蘅目光在她右手腕處一掃而過,笑道:“不敢當。”那手腕垂的筆直,正是往外滑劍的姿勢。似乎是他方才剛轉了個眼神,就見薛凌左手瞬間彈開,一點寒芒已到了袖口。

瞧的愈清,反而愈覺像個樂子。

她樂意繼續裝,他也沒說破,直至沙漏滴盡,薛凌才一瞟眼,馬車已經停了。蘇遠蘅知她心思,笑笑看與門口,果見車夫掀了簾子,壓著嗓子道:“主家,到了。”

蘇遠蘅撐著起了身,道:“我先下去罷。”說罷也不等薛凌回話,自貓著腰往外。

薛凌正有此意,依行事規矩,本該是下人先去,然后伺候主家下。只她已然起了戒心,當然是蘇遠蘅在前的好,她緊跟背后,稍有不對,即可將人拿住。若蘇遠蘅在后,反倒麻煩,難保馬車門有暗板,自己前腳下車,后腳蘇遠蘅門一關連人帶馬一并走了去。

總而蘇遠蘅算個周到人,雖周到有周到的嫌疑,但世上無有萬年船,唯多些謹慎。她急急起了身,幾乎是貼著蘇遠蘅前后跳下馬車,難為蘇遠蘅一身橫肉沒嘰里咕嚕滾起來。

薛暝隨即湊到面前,手按在腰間也是個起劍的架勢。然蛇影彎弓皆未見,不過幾聲蟲鳴倒甚是清脆。

薛凌飛快環顧了一圈,四野空曠,好遠處才有別家燈火。正對著的,是一面青磚碧瓦墻,約二十步遠處有個門廊,月色底下能看見門楣雕花的大致輪廓,約莫是個平日里下人進出的如意門,難為蘇遠蘅能跑到這來,她還以為再不濟也得走側門去。

再看馬車周圍除卻車夫外,另有三四人,蘇銀與薛暝在內,另兩人是生面孔。幾人目光交匯,蘇遠蘅拍了拍袖口,道:“都各自去吧,我與薛落進去便是。”

薛暝沒料到蘇遠蘅用的是這稱呼,目光一緊看與薛凌。她沒察覺薛暝意圖,只整了整袖口道:“無妨,你跟著那位,他去哪你去哪”。說話間朝著蘇銀努了下嘴,顯然那個他說的是蘇銀。

蘇遠蘅又交代道:“都趕緊散了吧,此地不宜久留。”話落與薛凌一點頭,轉身向門口處去。

薛凌一甩手,隨即跟上,二人到門口時她再回頭看,那馬車和人已是不見半點蹤影,霎時飛天入地了一般。

雖這群蠢狗跑的快了些,然蘇遠蘅單獨和自己留在一處,也能讓戒心勉強消得幾分,她舒了口氣間,蘇遠蘅已急扣兩三聲門。手指是貼著門板敲,力道卻用的大,聲音便沉悶厚重,既夠清晰,又不會傳太遠。

門幾乎是應聲而開,薛凌了然,這門看來是專給特殊之人留著的。她忙換上一副謙卑模樣,彎腰垂頭畏畏縮縮站在蘇遠蘅身后,余光見蘇遠蘅抬手,遞了個什么東西給里面人。

那人并沒接,還帶了些關切低聲道:“小人識得蘇大人,怎這個點來,可是遇上了難事。”

對話可知,蘇遠蘅確然并非第一次走這個道兒。沈家小廝稱一句“大人”,也并未逾矩,蘇遠蘅雖未在冊,卻確有官身,掛著行運使的名頭兒,鼎盛之時,沈府來往總要糊個表面客氣。

薛凌暗自琢磨,蘇遠蘅幾乎是顫聲道:“沈老爺子可歇了,我有大事要說與他。”

那人不敢多怠慢,領著薛凌二人就進了門,過了幾個廊子,安置在一處偏屋里,說是即刻就去請人來。

蘇遠蘅叮囑道:“也將小沈大人一道兒請來罷。”

那人喏喏答應著褪去,蘇遠蘅未敢落座,踮著腳在屋里來回走。薛凌知是到了別人地頭,戲要做的全些,只能跟著來回,間或低聲勸一句“少爺歇歇吧,咱急也急不來的。”

蘇遠蘅恍若未聞,頭上汗珠子跟瓜出水一般接二連三往外冒。薛凌前后跟著,只覺蘇遠蘅實在胖了些,白日看著還好,這會離得近,跟個球似的,讓人忍不住想踹一腳。

端的是人胖汗多,這午夜間,自個兒尚有泛涼,他倒成了三伏天的黃羊,氣都喘不順,沈家老不死再不來,能先喘死他去。

幸而這事并未發生,不多時,門外一聲咳嗽,蘇遠蘅“蹭”一聲轉向往外,三兩步滾了過去,沒等喊出聲,整個人左腳絆右腳栽倒在門檻處。

薛凌忙飛奔上前要扶,人還沒拉起來,他邊咳邊喊:“沈老大人。”

沈元汌跟著上前一并將蘇遠蘅扶了起來,不解里難掩疲憊道:“這是出什么事了,急這這幅模樣。”

“出大事了,沈大人。我來接,”他緊拉著沈元汌,卻看與沈伯清,道:“沈老大人,快收拾東西隨我走。再晚,就走不了了。”

他急的很,但話語間并無擔憂關切,更像是趕著來拿自己的什么要緊物件兒,并非為著沈家福禍安危。

恍若是確認自己主家站穩了,薛凌緩緩松了手,退后兩步半垂著頭,瞧見沈元汌腳上常鞋穿的極周正,再腳踝稍稍往上,褲腳袍沿都一板一眼,不像是倉促間起身披著的。

站一旁那老不死就是個極好的對比,便鞋都沒穿勻,踩著鞋跟過來的,身上是里衣里褲裹一件外衫,連帶子都沒系。

也就是說,沈元汌一夜未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