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里魯文安咬牙:“來了也好,等的心焦。”
含焉笑道:“來了真好,等的心焦。”
她俯身去,那貓兒往日不給碰,今日卻就地翻了個滾,露出肚皮來。連摸了幾手,將拿著的東西丟給了貓吃,便大呼小叫回轉來說與薛凌,貓也知趣,連蹦帶跳跟了來。
丫鬟跟著竄出來七嘴八舌笑,說是那討來的湯藥還熬著呢,要不要灌上一副求個萬全,笑鬧間又拿了些碎肉來逗貓。
宮里頭魏塱與心腹商議:“差不多給點得了,朕許他安葬已是恩典,難不成還要貼銀子?”
院里頭薛凌意興闌珊的勸:“差不多給點得了,再撐死我也不愿意掏了。”
午間逸白又遣了人來傳話,說是祭天的日子已經定了,就在五月初五,逢正陽,宜迎神,宜送鬼。
薛凌掰著指頭琢磨,這就和自個兒原計劃差不離,歡歡喜喜起了身,與含焉說要糊幾個元寶,給老李頭上個香。索性是李敬思處還去不得,先忙些旁的。
后者自是興高采烈應下,招了丫鬟去庫子里取黃帛。人走之后,薛凌抬手,看上頭齒痕還在,腥味猶聞。
晌午日頭已烈,她瞇眼直視,想著,那畜生,竟真的活了下來,看來天意在這頭。
如此閑著,光陰一走就是兩三天。更難得的是白日間晴空萬里,入夜就瓢潑大雨直下到五更,園里出入不沾泥,往來不惹塵,便落得個格外舒爽。
反宮里魏塱多有愁容,初五就要大祭,免不得要和司天監的臣子多商議些。大抵到了此時,他才真的上心年三十那幾聲驚雷。
彼時說是只怕今年春夏多澇,秋冬大旱。現秋冬如何尚不得知,可這半年春夏,雨水是多了些。
這也罷了,萬物剖符,有兵戈之災。平城戰起的文書,已然傳到朝堂。這也是意料之內的事,拓跋銑此人,又不是沒打過交道。既然早早候在了關外,無非就是在等個時機。
沈家不死,這時機還能晚上幾天。登基數載,魏塱還是初回記起梁成帝的教誨,大抵在他當兒子的年歲里,本也就沒學過幾則帝王術,那該是魏熠的活計。
臣道,忠未必強于佞,直必然不如曲。
若是沈元州一開始就領旨帶兵回京,何至于如今兩難。不回也就罷了,沈家老小.....
沈家老小如何,未必就是那場大火。魏塱自認還算了解沈家那老不死,怎么也不是個以死明志的人,但沈元汌自盡于朝堂,是不爭的事實。
既如此,即使真有所謂幕后黑手,做到了這份上,再顧及沈家人如何死的,已然于事無補。能做的,就是將這個消息瞞著沈元州,能瞞一日是一日。
只是西北那頭的兵,本就沒指望能全數調回來,現又起戰,只怕難上加難。想著這些事,文書又來三四封,直追到天子書房。
司天監的人還沒走,魏塱緩緩喘了口氣,道:“今夜會下雨嗎?”
司天監唐毓大喜,天道如何,哪能測的準,時值亂時,皇帝近日問的都是吉兇禍福,不好答,難得問個好答的。
“今夜有雨。”
“何以見得。”
唐毓伸手,往窗邊走了兩步,昂首道:“陛下觀之,雖現時驕陽烈烈,然其環暈,雖飛云白白,然其拖尾。且辰時間天布濃霞,長庚無光。所謂朝霞生風,日月暈雨,云尾暗天,三者皆是落水之相。
臣以人頭作保,今夜必有大雨。早則黃昏,晚則入夜。”
魏塱并沒去窗邊看,只揮了揮手,示意司天監的人退去。另拿起折子,一封封看,南水北火,都是個急,哪頭都顧不上了。
連讀了幾封,朱筆不知往何處批,最后折痕都去了薛凌指尖,翻飛成元寶堆在一金絲提籃里滿滿當當。待到午后轉陰,仍是只帶了薛暝往隱佛寺。
與往日不同的是,今日是身窄裝,上好的皮革作了護袖將小臂裹的嚴實。上頭敲了鉚釘,又銀線走了虎紋,跟要上陣一般。
薛暝瞧見她摸了又摸,想女兒家衣衫飄逸寬松,打斗起來卻是萬般不便,往日見她多用束袖扎了就是,上回見她穿護袖,好像自個兒還是“霍云昇”。
只是如此穿著,袖里短劍就劃不暢快,又沒拿旁余兵刃,薛暝反倒放心了些,此行確是去燒香無疑。
等到了老李頭墳前,才發現荒草亂漫,墳頭都快不見了。薛凌氣道:“怎月余不來,變成這鬼樣子。”
薛暝忙勸道:“今年雨水多,山野藤蔓長的快,也不妨事,瞧著面上多,就幾顆主莖而已,我割一割就好了。”
說罷身上摸出來一枚短匕,將草叢撥開,在地面上找了一陣,挑斷了什么,果然扯走了一大堆。
雖墳前石碑還覆著青苔,好歹有地放祭品籃子。薛凌憑添跋扈,比往日底氣都足,擱下東西昂首道:“我來了,跟你說一聲,等著,下回來,就是接你回平城了。”
說完想了想,側臉一本正經問薛暝:“人埋在地底下,一年能剩點啥?”又自言自語般道:“若是骨架子還好,萬一還剩點爛肉,我可拿什么裝啊。”
以薛暝瞧來,這荒郊野外地底下,一年肯定爛的只剩骨頭了。就算此地有佛光普照,帶點爛肉,估計拿水一沖就能掉,倒也不用太過操心。
然這話顯是不能說出來,他笑道:“總能帶走的,不知道咱們什么時候回來。”
此話果然惹得薛凌開懷,咧嘴道:“快的很快的很,依我瞧來,平城打不了幾日。那地常打常撤,沒準咱們過去,都已經打完了。
我與拓跋銑討個交情,先要過來,再混進寧城去,沈元州一死,就接了他的兵,看這京中能打成個什么鬼樣子。
管他誰輸誰贏,我回來要個魏塱該是容易的很。”
說著話去取食籃東西,點心瓜果一應拿了出來擺在碑前。薛暝未答話算是默認,不管是黃家攻進了京,還是霍云婉得了手,于這兩方,當今皇帝都是個手中山芋。
就是這山芋稍有些燙,畢竟弒君的名頭不好聽。有人跳出來要拿走,且要拿去碎了,正是求之不得。確如薛凌所言,該容易的很。
薛凌引火點燃香燭,瞧著手中冥錢有些犯難。原山野大雨,亂草底下土壤濕的很,紙丟上去,估計轉眼就要浸頭。想拿兩張墊著,又覺呆會燒不完可惜。
薛暝瞧出她心意,上前道:“我來罷”。說著先引燃兩張,拿在手上一邊燒著,一邊烘烤地上水汽。直到紙張只剩一個角,方丟了手,再拿第二張效仿。
薛凌一瞧即明,笑道:“這可是個好法子”,跟著也伸了手拿起同燒,雖不能烤干正片地頭,但得方寸,呆會便有地放元寶,省了元寶也燃不起來。
薛暝笑笑未言,又聽薛凌道:“早知這死人事打理起來如此艱難,該還是命個人時時看著墳頭的好,如今來燒個紙都大費周章。”
語調跳脫,混若當真嫌棄,薛暝偏頭瞧她,卻見她又見她眉目愴然,捏著黃紙道:“無妨,平城外頭長不得這么深的草,這爛地也呆不了幾天了。你再忍忍,咱們就回去了。”
她蹲下身,裙角跌在泥濘里,指尖觸及碑座,黃紙在手上搖了又搖,褪色成沈府死訊。
一紙慘白,燒到了沈元州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