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六十九)

旁處不曾丟手,含焉卻哄得那貓乖乖松了口,本想要去拿吃食,瞧薛凌還坐著,不好繞開,笑道:“這幾月的盈余多了好些,賬本都變厚了,可要我仔細說說。”以她瞧來,盈余多就是生意好,可喜可賀。

確是那么回事,薛凌似有開懷,卻道:“不了,我又不懂,你看著就行,盈余多你多花點。”說著卷起了賬本,遞與含焉。

含焉噗嗤一聲笑,說是“先去給貓拿吃的,賬目是要緊東西,不好亂擱,且先拿著”,說罷小步跑開了去。

薛凌只得將手收了回來,捏了捏,好像是厚了一些。張棐褚曾說過一嘴,世道越亂,賭坊越紅火。

四野嚎啕,總能能窺見一二。

然她并沒翻開,往日就沒怎么看,現兒個,聽也懶得聽。總也到不了臨春,聽來作甚。

目之所及,是那只在地上翻來滾去的小畜生。說是只野貓,卻不知已在壑園吃了多久白食,養的皮光水滑,在日頭底下泛著微微金光。

薛凌身子前傾,好整以暇的盯著,那貓兒不與她親近,卻也沒跑開,蹲在那,也跟個人一樣盯著她。

一人一獸對峙片刻,含焉拿著個素胎描紅小碟出來,路過薛凌身旁,瞧見里面擱著紅艷艷白生生細碎各種,約莫是切好的肉,又臥著個黃澄澄雞蛋在上頭,青蔥十指托著碟子底,像是要給臨江仙里的貴客上點心。

含焉一邊走,一邊與薛凌絮叨:“張伯是養貓兒的,特意囑咐我,說傷了喉嚨,要吃的精細些。

我與廚房說了,半根刺也要不得,切的可碎了,管保卡不著。今日還有鹿呢,他們說鹿肉生硬,給些鹿肝吃,鮮嫩又補血。”

她逗那只貓:“哎呀,你運氣可太好了,對不對。”

薛凌笑笑沒答,鄙薄來的迅速又猛烈,以至于她自個兒沒能察覺,下意識想真是世事無常,胡地里撈出來的一只畜生,今日端起了菩薩架子去哄另一只畜生。

貓子一聲急不可耐的“喵”叫將她拉扯回來,心中一緊,臉上笑意霎時散去,一瞬間苛責近乎癲狂。

昔日自己時時端著菩薩架子,而今倒成了個畜生。

她確然看不得多遠,但含焉近在眼前,是個小姑娘,流落胡地,本是人間慘事。卻不知如何,自己生出了這等噁齪心思。

樹影花枝里,含焉全不知薛凌作何想,自顧將碟子放在地上,試探著在貓吃食的時候小心翼翼去摸貓頭。

貓粗粗呼嚕了兩聲,有威脅意味,然并未反抗,喜的她連夸數聲“哎,真乖真乖。”

薛凌默默喘了一聲,卸了身上力道,身體前傾,脊梁彎成一道弓,空洞眼神看一人一貓在那吃喝逗鬧。

含焉又說得兩句閑話,總而薛凌也沒聽進去。待那蠢貓吃完,看含焉又取了些水來。薛凌起身,上前將賬本遞與含焉道:“我還有旁事,你趕緊拿去吧。”

含焉“哎”聲應過,接過本子要放在懷里,蹲下間又道:“哎呀,我還是先擱在房里鎖起來吧,出了亂子可是了不得。”說著又與那貓道:“你乖乖等我哦。”話落起身跑開了去。

那貓謹慎盯了薛凌兩眼,并沒跑開,復低頭喝水。咕嚕聲間薛凌緩緩蹲下身,探手要摸。貓再沒給面子,一聲“哈”氣,連蹦帶跳竄了出去。

那只手懸在空中良久,一道陳年舊疤死死鎖住手腕,直到薛暝喊,薛凌才勉強回神,抬頭看薛暝拎著那只貓后頸站在近處,見她抬頭,笑道:“我捉到它了。”

薛凌也笑笑,起身輕快道:“丟開它,不識好歹的東西,連救命恩人也不認得。”

薛暝沒丟手,還搖了兩搖,道:“不若尋只乖巧的來。”

薛凌腦袋搖晃的有些大力,發間珠釵亂晃,道:“算啦,我又不喜歡這玩意兒,何況咱們也呆不得多久了。”

薛暝適才撒了手,薛凌怏怏往門處走,一邊道:“我好些地方要走一遭,也不知要先走哪家。那會逸白說去李敬思處要安排妥當些,你去問問如何安排,今晚能不能去了。”

薛暝一時未明白,道:“何以還要去問。”那會逸白說話,他也是聽見的。只想著往日這些事,妥當了自會有人來回話,怎么今天倒要遣人去問。

薛凌壓低嗓子道:“你別去,讓那倆狗去。”

薛暝這才反應過來,舒了口氣應聲去。薛凌續往門里走,在門廊處與竄出來的含焉撞上,聽得一聲問:“咦,貓呢。”

薛凌懶得回頭看,與她笑道:“別管貓了,這兩日天道好,我閑的慌,明兒咱們找個地方玩去。”

含焉忙轉頭過來,一臉吃驚瞧著薛凌,道:“咱們....去?”想來從不曾有過薛凌邀她,乍然之間,有些不可置信。

薛凌湊的近些,道:“就咱們。”又低聲道:“你可還記得那幾個姓陳的,若不記得了,明日再特意瞧仔細些。”

說罷一指花圃,尋常聲調道:“我瞧那畜生鉆進去了,好沒眼力勁兒,不讓我碰。”話落自己回了房。

含焉順著薛凌手指一瞧,又跟著往屋里看,慌亂之間又四周環顧一圈,提了裙角走下臺階,一顆心砰砰直跳去尋貓。

薛凌轉進屋里,隨后便聽得幾聲貓叫,再推窗往外看,含焉已尋得那貓兒,又蹲著在逗弄。

她看了片刻,半晌輕笑一聲。自忱院里含焉金玉錦繡加身,人也生的秀麗,任誰來看,都是一派大戶千金嬌嬌樣。只是京中閨閣,斷不會隨意蹲在地上,往日里蘇府提點過的。

人若不刻意在細微處下功夫,終究本性難改。

她已然瞧不見那只貓如何,只記起早間那聲“晦氣”。沈府的人,也太晦氣了些,臨死還咬了兩根手指去。縱明知世無鬼神,還是覺得晦氣。

又或是昭淑太后那串黃翡確然多了些,一如黃家兵馬,雖然樊濤現兒個是座上賓,難保哪日藏不住馬腳。倒不如兩方挑亂,多死一些。剩的越少,抓的反而愈牢。

與其捏個花不出去的元寶在手里,倒不如換幾枚銅板,實用又穩妥。

逸白走的那么快,顯是“黃翡之喻”一聽即明。大抵這種事,本也用不著薛凌來提醒,不過是...知會她一聲罷了。

院里又是一聲貓叫,薛凌筆落字成,有種決絕的豁然。而今天下事,恰如鯁在喉,卡的許多人動彈不得,伸手進去強拉出來,免不得要流血,生死難料。

但是,那貓活了,活的活蹦亂跳,活的比以前活的好。

她看紙上橫撇,巴掌大個“薛”字鐵畫銀勾。算我的,都算我的。生死算我的,是非算我的,千秋功與過,都算我的。

罪與罰,都擔的起,都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