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話到嘴邊,記起蘇凔見過齊世言,板上釘釘是知道了齊清霏沒有回去。往日扯的謊,現在是瞞不住了。
這事,似乎又沒什么好瞞,她回頭,笑道:“我實不知她現在在哪,西北四省十六城,我又不是她肚子蛔蟲,如何知道她在哪處。年初見信,倒是說在開陽。
如何?”
蘇凔急沖上前,伸手要扯,見薛暝站到薛凌身前,又縮了回去,高聲道:“你說她在開陽,你說在開陽,我以前數次問你,你分明說她回了祖居。
為什么今日跟我說在開陽,為什么偏偏今日跟我說在開陽?
若不是齊家伯父來了京中,你要騙我到幾時?你究竟騙了我多少事?”
薛凌伸手撥開薛暝,正面對他道:“這件事我是瞞著你,只是不想你為兒女情長事耽誤自身。
但是當時我送她離京時,她滿心歡喜,說要去掙個將軍回來,斷不會比將軍的妹子差。
我瞧不來你們男歡女愛,可若你當真有意于她,早該登了齊府家門下禮提親。分明是你拖延推辭,后又和沈家牽扯不休。
我倒是好奇,你不想駁了沈家女,是不是也舍不得沈家權勢。
你站在此處問我,怎么不敢馭馬離京,去尋她?”
她招呼薛暝:“咱們走吧。”
說罷轉身往岸,薛暝猶伸手防著蘇凔要攔,直至薛凌走出數步,仍未見動靜,方撤了去追薛凌。
出門時又見那老頭,不知蘇凔是如何想,尋個七老八十的守門,薛凌只怕來個弱女子要強闖,這半截入土的老東西也攔不住。
她掂量著自己并未多惱,只看什么都煩躁,見了老頭笑呵呵,也不想回應,催著薛暝緊趕著上了馬車。
由來如此,都是磨磨蹭蹭去,逃命一般回。江府如此,李敬思處如此,到了這破地也是如此。
她催著車夫要走,里頭小廝跑的滿頭大汗追出來,說是主家讓帶句話給姑娘。薛凌撩簾,見那小廝氣喘吁吁作了個揖,道:“主家讓小的給姑娘,帶,帶..帶句話。
他說,說....游魚貪食,釣者誘之,人皆則魚,他責釣者,還請姑娘下回再來,莫要再喂撐了池中魚。”
那老頭一把胡子顫巍巍去罵,道是主家不長進,人家好心來探,他心疼幾條魚,又笑喊薛凌多來。
簾子甩的“噼啪”一聲,擋住最后一絲暮色,天差不多是,要黑透了。
回程之間聽得薛凌絮絮念叨,早知各處不痛快,果然是各處不痛快。薛暝時而應和,時而不答,天邊星斗漸亮,車馬便回了壑園。
馬車上下來,薛凌伸了個懶腰,仿佛在寬慰自個兒,道:“好了好了,總算是完了,明天也不甚要緊,我裝聾作啞,頂多忍上一時半會。”她笑與薛暝:“咱們就走。”
薛暝“嗯”聲未盡,見她忽而浮了些許擔憂模樣,癟嘴問:“你....你要跟我走的罷。”
薛暝忙道:“當然。”
復見她笑開,幾乎是蹦著往里,連道:“如此甚好,甚好。”
薛暝含笑跟了進去,這幾日事多,反顯的瑣碎,回屋亦是零零總總拾掇過,依著他勸,薛凌睡的早。
第二日五更未盡,有丫鬟來請。知是往霍云婉處去,薛凌依言起的快。單想著日落之后便要離京,好像去宮里一趟也沒那么令人生厭。
上了馬車后見丫鬟拿出的是宮女衣衫,想來還是直入宮門,并非往銀佛寺。薛凌道:“我昨日看京中戒嚴,這么走,真的穩妥么。”
丫鬟一身鵝黃衫子,少女螺髻搖頭晃腦脆聲答:“姑娘放心,早晚輪值,本就是有宮內外換人的,出不了亂子。”
薛凌復閉目假寐,約莫半個時辰后聽說是到了,換罷衣衫下了馬車,果見門口處好些宮女御使樣人在候著往里。幾個御林衛并太監女官七八人守在門口,盤查的仔細。
丫鬟遞與她一個牌子,笑道:“姑娘放心,宮里的差事,都是打點好的。”又指了指隊列方向道:“您且跟著走即可”
薛凌接過,依著手指瞧去,喘了口氣依言走過去排到隊伍末尾,隨著天上太陽一步步往門口處移動。
待輪到了她,太監看過腰牌,女官上下搜查了一番并無利器藏身,相互一點頭允了她進去,且指著三五個籃子的宮女處道:“你與他們一處。”
薛凌收回牌子,默然站過去,又過來個小太監也遞與她一籃錦帕蓋著的不知什么玩意,道:“行了,你們且送去吧,都提著點心神,別出了什么岔子。”
一個女官樣人過來領路,一行人跟著走,稍后周遭宮墻磚瓦便覺眼熟,薛凌雙手抱著籃子,無端記起,是初回來她與永樂公主在此處拉扯,可見這路確往霍云婉處。
她警覺去了大半,再沒側目防范四周,又過幾道宮墻,便瞧見霍云婉處宮門大開,幾個宮女踩在彩梯上與門楣處幾從半青不黃的草葉較近,不知是往上掛,還是要往下拿。
她也懶得糾結這些小事,順著領路的進到長春宮里,外院舊設未改,和上回來差不多。
有宮女上前嘰嘰喳喳接了籃子,又請各人往各院,輪到薛凌時,看了她的腰牌,道:“今日菩薩面前缺了個凈瓶女使,你且去吧。”
薛凌點頭,未如旁人見禮,也無人責她,身后宮女適時上前柔聲喊:“請隨我來。”
再推門,里頭霍云婉青絲未系,端坐蒲團,一件直筒老灰色僧衣被風吹的跟個羊皮鼓一樣要帶著人飄起來。
薛凌要笑,只想著這東西若在平城,她一腳能從原子這頭踹到那頭去。
霍云婉聽見動靜,已然回了身,見薛凌抿著嘴,她亦露了笑,裊裊起身迎過來,輕揮手退了旁于人,與薛凌道:“怎么一來,就要笑我。”
話落自扯了了身上袍子,嗔道:“如何,是我作不得菩薩,反像個妖精不成。”
薛凌指了指墻角軟榻處,道:“是是是,你這樣子,看著是挺怪異,我還當你瘦了,原是衣服大了。”
說罷自往榻上坐下,續道:“我以為現在兇險,來往不便,沒想到你這安穩的很,可比大街上強多了”
霍云婉施施然跟過來,斜了身靠著,含笑道:“究竟是來往不便,還是你不愿意來,誰說的準呢。向來是,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軟榻中間置了桌子,然今日未見點心,只得幾樣花生蓮子干果。薛凌指了指,示意寒酸,指罷趁勢撿了個蓮子要咬,沒曾想這玩意兒怪硬,硌的她牙齦生疼,忙不迭吐了出來。
霍云婉捂嘴自笑了好一陣,方坐下道:“哎呀,這兩日正陽,供不得別的,你也莫吃了,山珍海味,何曾缺了,倒耽誤咱們敘話。
要你呆到晚間,怕是你也不愿,只能是一個時辰后就要隨著去了,下回再見,又不知是幾時。”
薛凌被那句“呆到晚間”嚇的不輕,聽到霍云婉說不必,這才放下心來,笑道:“快了快了,等我回來,咱們就在一處,早一處晚一處,朝夕相對,永不分離。”
她人逢喜事精神爽,渾話說的格外順溜。反正依著所謀,事成之后要與霍云婉平分天下,可不就是朝夕相對。
霍云婉亦多添開懷,問:“那你何時才回呢。”
“這說不好,且等著吧。”
“沈元州造反的事兒,你且聽了罷。”
“聽了。”
“那他如今就是傭兵為王,你可已有籌謀,如何近得他身?”
“這還不容易。”薛凌奇怪瞧與霍云婉道:“怎么還要你問我來,他要養兵,不得四處招兵買馬,求銀尋糧,你藏了那么多在西北,借我一定,我獻上去不就好了。”
“哎呀....”霍云婉嬌嬌怨得一聲,偏臉道是:“我讓你尋個法子圖他,你倒尋盡了法子圖我。”
薛凌探手,道:“咱們都到了這份上,不必藏著掖著了吧,荊軻刺秦還借了個人頭呢,你要我去刺沈元州,總不能讓我兩手空空去。”
霍云婉似無奈,美目瞪她半晌,告饒道:“算了算了,爭你不過。如何,那兩人,用的可還順心?”
“這兩日事多,且還沒還用著呢。”
“就依著你”,霍云婉撿了一粒花生擱在薛凌面前,道:“我交代的細致些,那地方人氏,你用的上的,只管問他們。”
薛凌伸手將花生剝開,“嗯”聲應了,心下卻想好個只管問他們,這話的意思就是東西斷不會過自己手。
也是意料之中,無可厚非。人總是愈親近,愈苛責,因此霍云婉明面上的猜忌,薛凌瞧來,還是蘇凔更令人火大。
嘴里碎末未咽,又聽霍云婉道:“那頭的事,就交于你,京中的事,你且放心,都系在我身上,你成了,我斷不會不成。”
薛凌點頭如搗蒜,不忘轱轆話多說兩遍道:“甚好,話說蘇凔那頭,無論如何,不要傷他性命。”
霍云婉一聲“哎呀”,跟著手在桌上輕輕一拍,甚為不滿樣噘嘴道:“誰要與你說什么蘇凔不蘇凔,你不念著我,時時念著他作甚,莫不然事成時候,你還要與他洗手沏茶,鋪被暖床。”
薛凌全無羞意,又拿過兩粒蜜棗塞的腮幫子鼓鼓搖頭道:“不是不是,我誓發的多了,還是守兩條的好,我應承過他爹,要保得蘇凔壽終正寢,不然不得好死。”
“你騙我來哉,何時何地說的這等話。”
“不騙不騙,那你不說這事,是別的什么事。”薛凌也想不出京中還有何事,話落忽正視霍云婉道:“說好了,那個人要留給我。”
霍云婉這才轉了臉色,道:“留與你,留與你,哎呀,我說的是....”她招手,示意薛凌附耳上前。
這么多大逆不道的話都說了,也不知差著哪句,薛凌嘆了聲,認命探頭上前,霍云婉輕道:“哎呀,這太子沒立,來日登基,是不是名不正言不順啊,你就不與我想個法子來。”
薛凌“呵”聲退回原位,無所謂道:“還有這講究,我看現在椅子上坐著那位,一樣的名不正言不順,沒耽誤他。”
“能周全些當然是周全的好。”
“這一歲不到的,立與不立也沒什么差。”
兩人又聊得一陣,沒說出個定數,薛凌聽霍云婉意思,是要做點什么讓魏塱先給個名頭。
然這事與自己說來,干系不大,且自己不在京中,根本不能參合,也不知道霍云婉意欲何為。想來特意叫自己進宮,多半還是為著那倆人,果然后續霍云婉又提點良多。
大致是西北十六城,就算給胡人拿去一半,也還剩八城之數。若只是這八城,薛凌拿著也無妨。
然京中李敬思,是根墻頭草,難保要站哪頭,若是隨了薛凌,豈不要欺她。因此,西北那頭,定要分一些給霍云婉的人拿著才好,也不求多,三成即可。
薛凌一門心思惦記著晚上離京,一一應下,后頭的事,誰說的準。她答的爽快,忘了計較,霍云婉說的是,給胡人拿去一半也還好。
拿去一半,也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