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九十二)

石亓看了看身邊,分明這里只站著自己一人,但薛凌說的是“你們”。再要問,薛凌已招呼薛暝走了去,連地上水囊都沒拾。

回到生火處,卻見三四個胡人迎著石亓而去。雖她分不清鮮卑羯人,但石亓現在應該不太可能隨時跟著幾個牛高馬大的隨侍。所以,人是拓跋銑的。

她瞬時反應過來,石亓是拓跋銑故意放過去的,這狗東西想探探自己和石亓關系,防著這回人又神鬼不知的消失了

蠢狗就是蠢狗,人家一溜就上當。她咬牙往后看了眼,無奈對著身旁薛暝小聲念叨:“倒了血霉了,要被條蠢狗帶溝里去。”

果然那四五個人將石亓帶離,再沒回答眾人中間,薛凌坐下來有意問起,拓跋銑只說羯皇的小兒子養的嬌,身子不好,送回去了。

薛凌笑笑道:“你說的也是。”

拓跋銑反順勢而上,笑道:“來都來了,咱們無需繞彎子,你倒說說,上回如何將人帶走。”

薛凌撇眼道:“干你何事?”

這話就算是認了,拓跋銑到底為人王,有幾分豪爽在懷,傾身傲道:“那你姑且再試!”

薛凌垂目,笑意甚是柔和,許久才道:“何妨一試。”語氣淡淡,全不似昔年跋扈飛揚。

拓跋銑沒得到意料中的反應,有些索然無味,道:“你這是怎么了,成了個懨兔子了。”

她懶的再答話,這幾日都在路上,吃喝簡單,又大半日沒咽東西,早餓的難受。看架子上火上皮肉已是金黃流油,只想大快朵頤。

吃頓好的,也是排遣的一種方式。

底下人取了巴掌長的匕首來分付個人,草原上的奶酒甜絲絲的又不醉人,比漢人清酒更和她口味。

吃喝間各自閑話說了個大概,正如薛暝所言,去歲年底胡人便一直在近處活動,平城里頭早有準備,囤的糧多,日日練兵,所以這仗確實難打。

又因著沈元州喊了“反”,南退無路,對他來說,是丟一城少一城,不到最后,必不會后撤。

問題就在于,誰也不知道平城里究竟囤了多少東西。拓跋銑說能圍三五月,不過夸大其詞,薛凌著急,他更著急。

中原古來尚“術”,萬事講究籌謀。然胡人輕看人智,依著其他幾大家的想法,說了要打就打,不打就專心去搶別的。拓跋銑一直壓著人,又是天時,又是等地利,早惹了不滿。

也就是去年對碣的手段大獲成功,才讓他威望撐到了此時。只福禍同行,羯皇死了,他又捏著石亓,短時間內是壓制住了碣族。但這半年來,鮮卑兵馬常常壓往梁境地,難免碣族那頭動亂頻頻。

若不快點解決一頭,只怕兩頭都保不住。

有心想棄了漢人這頭,大概碣族那頭有場惡戰。而漢人這頭只要再等等,好像能兵不血刃。

他所貪不多,兩省八城,梁最西北,水豐草盛,還能種大量的小麥和豆子,都是人畜最好的口糧。

拿到手后鮮卑遷入,原來的大片水草地可以給碣人作好處,省了戰事,休養生息幾年,全心力一統五部,再謀中原。早些間,這些籌謀都放在了霍準身上,沒想到半路殺出個薛凌來。

也好,也好,他問薛凌:“伱看,再沒有援軍的情況下,里頭最久能撐多久?”

薛凌精挑細選,將一塊羊腩削的紙張一般薄,去沾搗碎的胡椒,頭都沒抬:“蠢貨,你就非得攻城。”

拓跋銑不在意旁的,反而甚是不能接受有人說他戰術不佳,拍著草皮爭道:“你以為只有你們南人才熟讀兵書?

用兵之術,攻城最下。必不得已,然后用之。今以步兵,攻具皆驚,彼必懼而堅守。若攻不時拔,食盡兵疲,外無所掠,進退無地。不如以輕騎自抵其城,彼見步兵未至,意必寬弛;吾羸形以誘之,彼或出戰,則成擒矣。

你當本王沒讀過,說來容易,但是本王已誘敵數次而不得,你以為如何?”

“你怎么誘的?”

“分兵埋伏城側山谷之間,以少數人馬至城下誘戰。”

薛凌奇道:“我在城里一二十年,不見城外有山谷?”

拓跋銑稍有理虧,道是“這原上,起伏處不就是山谷?”

薛凌又想了想,嘲道:“那真是,平城外頭能藏百萬兵馬,你是統統都埋伏過去了嗎?”

平城四周一望無際,天與地交接處方方能看見山巒凸起常年有雪,拓跋銑口中的山谷,不過是幾個土堆上上下下,蹲兩人尚可,蹲三人估計就要藏不住,全不知他是如何想出如此設伏來。

拓跋銑也知這法子不靠譜,道:“這只是其一,我僅僅想誘他開城門,占住門口即可,兵者在精不在多,兩側設伏足以,誰知道他不開。

后來我又兵退五十里,另外喊了人帶兵攻安城,想讓里面的人以為本王撤兵了,沒想到還是沒人開城門出來。

你說,這是為什么。”

薛凌適才稍有興致,拓跋銑說的不錯,按理敵退我進。看見胡人撤兵,雖不至于立即出城追敵,至少是要遣些人出來探虛實的。

她想了想,道:“是不是你沒藏好,有探子從密道里出來查過了,知你用計,所以不開。”

拓跋銑搖頭,說是自個兒當真退兵,安城那頭也有兵馬攻城,但平城北門自兩月前就從未開過,起戰以后,南門也不開了。

薛凌塞了片肉在嘴里,蹙眉在想,旁兒霍知插言道:“姑娘是否忘了一茬兒,咱們論的是尋常戰事,戰者,求勝也,但寧城的沈將軍,如今求的,可不是勝,他求的是不敗啊。”

薛凌一口咽下,連“啊”三聲,手上匕首刀尖指了指霍知,又去割羊,口中道:“對對對,他說的對,現在這頭是沈元州守著,你就是退到千里之外,他也不會出來占地兒,又怎么會冒險開城門。”

拓跋銑亦作恍然大悟:“是這樣,本王當局者迷,他不求軍功,只求死守以圖民心,只有守到最后需要填人命的時候才會撤,這城豈不是還要擋著本王許久?”

薛凌抬頭,笑道:“蠢貨,蠢貨就是蠢貨,多看兩本兵書也只會照葫蘆畫瓢,和你共謀,我都怕哪天你翻船了連累我。”

她擦了擦手上油,看天上月亮辨別了方位,一指南邊道:“你后退誘他不開,你不會前行。

平城城小,城外又是坦途,你們胡人騎兵占了八城,只管繞道直取寧城。他不貪功,卻肯定不會看著你攻寧城,必然忍不住南門出來,妄圖襲你后營給寧城解圍。

這門,不就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