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九十六)

袁歧沖到跟前,發現人還睜著眼睛,連搖數下,孟行方勉強回神些許,扶著袁歧艱難站起,道:“安伯不肯開門是么。”

這話問來無益,他身后就是城門,開與不開他最清楚。袁歧以為他怨對魯文安,一手扶著一邊道:“不怪安伯,萬一胡人有埋伏。”

話落他自個兒嘆氣:“哎,開條縫也沒事,馬還能變個蒼蠅沖進去。你哪兒傷著了,我先看看。”

孟行推開人,道是自己無礙,又看另兩具尸體,陣亡之人,倒在哪好像相差不大。這幾日城門口固然還算干凈,然稍往遠看,哪處沒有慘白殷紅。

袁歧也不當回事,打量一下孟行身上沒明傷,道:“明日再說,咱們先回。”話落自轉身四處看,確認近處無人方往密道口處走。

逼仄甬道里僅能一人彎腰,孟行忽而口不擇言“是魯落,就是她,就是她”他說:“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

袁歧不知胡人帳子里經過,只當孟行對寧城事耿耿于懷,他在前頭走不能回轉身,唯應和道:“咱出去再說,不早認出她了嗎?”

孟行似有失智,在伸手不見五指里用最骯臟心思去揣測薛凌,定是哪個瓦舍勾欄出來的騷貨娘們跟拓跋銑睡了,齷齪肚腸,尖酸手段,他有些神志不清樣跟袁歧念叨:“胡狗也是個色迷心竅的貨,讓個女人來定奪大事。

我不該去,我不該去,這個賤人不守規矩。”

密道本就氣息不暢,情緒激動更是呼吸不順。袁歧連連相勸,好不容易出了洞口,站到城內,將孟行脫出來,才問:“你說今日之事是她干的?”

孟行渾渾噩噩要吐,彎腰干嘔片刻方道:“是她,是她,不是拓跋銑.....真是怪異,拓跋銑為什么要聽她的。”

袁歧道:“你剛剛不是說可能是兩人睡了?”

孟行喘著氣直起身,搖頭道:“是嗎?我這么說,大抵不是,她非絕色,拓跋銑也不昏庸,我見二人并席如雙王,多不是床頭貨色。”

呼入幾口夜風,心緒又平復許多,他指了指前院道:“不要站在此處,去.....去找安伯,那女子極狠毒,咱們若不早做打算,將來必定會困死此處,絕無退路。”

袁歧應聲,兩人齊走找到了魯文安。見孟行無恙,魯文安乍喜,起身迎了兩步道:“你沒事,是我沒想道。跟胡人打了半輩子交道,從來是個畜生,但往年也沒見過傷了傳話的人,今天怎么會這樣。”

孟行擺手,將賬中之事一一說明,又酸楚道:“安伯,正是她殺了云旸,她自己人了,主意是她出的,今日也是她動的手。

不是她聽拓跋銑的,是拓跋銑全權聽她的,安伯,你曾說你是這地兒的舊人,可曾識得寧城究竟哪位裨將姓魯,有個十七八的女兒,文武都不錯。”

魯文安且怒且驚,幸好孟行無事,此話說來難聽,但死兩個中護軍,總比死了孟行好。

他當真不知道寧城哪個姓魯的守將有女兒,當年對寧城也不熟啊,只是寧城守將的女兒如何會跑到胡人那頭去。

孟行又搖頭道:“不知為何,她恨極了霍家。只怪當時她與云旸私話,我們未曾聽得。

事后想來,云旸父親曾為相國,朝中弄權,免不得要得罪人。安伯也知道,咱們都是跟過云旸的人,除非盡快去往寧城,不然再拖上幾日,胡人定會一那女子所言,將南門也封住,到時候滿城性命,無一生機。”

魯文安暫不想撤,道:“沈元州那頭也難的很,我們撤過去,胡人又到寧城,難不成寧城又要撤,一退再退,要退到哪,才能打住胡人狼子野心。

現在他又要造反,皇帝那也回不去了,跑到哪,不都是個死。”

屋內沉默,他反無謂,笑道:“人頭爾,真有那日,我給她,替伱們求個活路。”

孟行哽聲,垂頭道:“安伯何出此言,霍家事后,若不是你,咱們這些人,只怕九族都沒了,真有那日,豈能你去換。”

魯文安又渾話數句,道:“你早些回去歇著吧,明日我親自去看看。”

孟行二人稱是,各轉身退了去。魯文安沖到桌前,嘆氣聲嘆到一半驀地收住,記起往些年常聽見薛弋寒嘆氣。

大好的天道兒日頭,有什么好嘆氣的。

現他坐到這位置上一年不到,舌頭都快嘆掉了。姑娘家,寧城的舊將,跟霍家有仇,和胡人來往。

想不出是誰,緣由倒能猜個七七八八,肯定是姓霍的那個狗沒少干黑心事,得罪了誰。人女兒舍了沈家性命不要,寧愿和胡人來往也要弄死霍云旸。

只是如今霍家全族不存,還賴在胡人那頭做什么。

他一動腦子就頭疼,趕忙抓起碟子一疊白生生豆芽樣事物要往嘴里塞,吞了一半,又扯出一半來放回原處。

戰事吃緊,城里不比外頭原子,草根都成了稀罕物,要省著點嚼,嘴里咵啦啦響,一如薛凌耳旁流水。

十九殘月像個大白胖餃子,胡人營帳旁邊就是水源,大大小小的支流蔓延往遠方,最好玩的是原上一些草皮,看看鮮綠脆嫩,一腳下去,泅出一汪水來,移開腳,草葉又復原樣。

她既愛恨濃烈,自是恨極了霍準,連帶跟過霍云旸的一干人等都成了該死的蠢狗,尤其上回孟行妄圖將她當場射殺在寧城城下,仇人相見,更是分外眼紅。

因此鬧了白日那出,全無德行負累,只作暢快的不得了。拓跋銑前腳帶著人走,她自后腳尋了馬來,叫著薛暝往原子深處跑了百十來里,直至星斗滿天才還不肯回轉。

夜色如水水如天,風月在其間。薛凌赤足站在淺水里,手伸往杳杳無邊,掌心托住遠處山巒,與薛暝道:“今年的夏天,是不是熱了些,往年,我瞧那些山尖尖上,積雪終年都不化,怎么現在瞧不著了。”

薛暝順著她手掌看去,山頂黑漆漆的,好像是沒雪。這都快六月了,西北再冷,除非萬丈崖頂,不然別處雪都該化透了。

他笑道:“可能山外山還有雪,我們這里化透了而已。”

薛凌縮手,轉臉笑道:“你說的是,再跑遠些,還能看著別的山,原子上的山也怪,孤零零的一座,又要跑好遠,才有第二座。那些山又上不去,經年累月的杵在那。

不過”,她抬腳,踩著水往岸邊走,裙角濕濕在漣漪里沉浮,漾起星光都在臉上:“等我得了平城,至少能在這順利呆到八九月,那時定要下雪了。”

薛暝彎腰拎她的鞋,頭卻偏著笑瞧她逐綾波過來,亭亭復纖纖,菀菀還翩翩。

他垂眼,輕道:“有那么早嗎?”

“有有有,平城下雪早,記得年年八月,天就冷起來了。“薛凌極自然伸手去接鞋,蹦跳著甩開腳上水,道:“最遲不過九月初,鵝毛大的雪往人脖子里鉆。”

她招手喊薛暝走,上了馬還道:“你等著,到時候就知道。”說著勒韁往回走,身后一彎淺溪清如許。

只要離的遠,就看不見水中血,沙中骨,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薛暝抿嘴上了馬,跟著揚鞭去追。此時才五月下旬,就算八月雪來,也好有好長一段時間。

她與他,要在此處好長一段時間。

回得帳子里,有意繞著,還是撞上拓跋銑沒歇。薛凌手執馬鞭,揚臉道:“你是狗不困覺,還是存心在等我。”

拓跋銑未惱,笑道:“等你,就是問問,怎么你來了,城里頭突然就來求和,可是有什么古怪。”

薛凌抬腳,擦肩過時哈哈兩聲,道:“蠢貨,求什么和,他就是來確認下我是不是殺了霍云旸那個。你以為他來尋你,他就是來找我。”

走出幾步,她又回頭,得意道:“瞧見沒,我把人得罪死了,平城絕無可能善了,你趕緊收拾收拾準備往寧城去吧你。”

她愈頑劣,進帳之前不忘手橫在頸,作了個劃拉的手勢。拓跋銑笑意不減,直到薛凌進去霎時橫眉豎臉,喘氣如馬,對著身旁胡人嘰里呱啦,說的是“無論如何看好石亓”。

只要胡人暫時不內亂,他早晚要將此人骨頭一一切下來打上孔。

薛凌腳踩到里頭,又是一頓,原霍姓兩人在里間等她。看見人回來,各起了身上前見禮。

三兩句廢話后,原是怪薛凌行事魯莽了些,而今又獨自出行,萬一有什么意外,京城那頭不好交代。

薛凌興頭上不想與人計較,道:“我都是深思熟慮,不把平城的得罪死,萬一人真降了,拓跋銑直接兵臨寧城,沒東西制衡他,殺沈元州容易,脫身可就難了。”

霍知性子柔和,笑道:“不必非得借故人之名,而今沈將軍舉事,正缺錢銀,咱們只需扮作商官,也能近得身側。”

薛凌道:“你這話就是拿人命去填,要填你填,我沒人,我舍不得。霍云婉難道沒說過,萬事依我?”

霍知拉著霍曉賠了個不是,道是“擔心姑娘安危爾,下次遠行,至少多帶幾個人上”。

薛凌裝作打哈欠應聲,敷衍將兩人送出帳外,第二日號角再響,拓跋銑依舊派人來請,問去不去陣前。

她爬的飛快,連連說要去,換得衣衫,仍是昨日架勢,與拓跋銑行在陣前。

臨近之時,拓跋銑道:“攻城有對壘之說,你猜,今日會不會有守將與你叫陣。”

薛凌道:“有是有,肯定不在城門口。”

“何以見得,難道他不想手刃于你?”

“蠢貨,我們昨天擺了他一道兒,他絕不會再孤身出城,萬一我們再不守規矩,亂刀砍死了他,這理沒地兒說了。”

她得意洋洋:“狗咬狗的事,為什么要我出力,你少在這撥算盤,我一根頭發絲兒都不會傷在這。”

拓跋銑緘口,行至城下,果然并無人等候在此,倒是昨晚那兩具尸體還沒收。

薛凌揚鞭指了指,身體斜往拓跋銑道:“你瞧,還在,若是你走之后他們是開城門縫將活著那個弄進去的,必然順手將這倆也弄進去了。這倆蠢狗還在,說明這門蒼蠅都非不進去。

這守城的,真是個鐵石心腸。”

孟行等人早在城樓上,對她瞧的一清二楚。私話行為,猶顯的與拓跋銑親密。今日薛凌未執弓,也沒及時往上看。

魯文安站在中間,斜上方看下來薛凌腦袋上紅艷艷一枝花亂搖,眉目堪堪過半,看的他胸口如鉆鼠。

孟行比昨日袁歧還急,大吼一聲:“魯落,敢登此樓否?”

薛凌猶在拓跋銑耳邊念叨:“瞧見沒,我說他不敢下來。”

她揚臉,笑道:“蠢貨,敢至馬前否,鼠輩者誰,藏首畏尾,學人叫陣。”

魯文安仰面欲倒,穩住再看,薛凌目光閃過墻頭眾人,遲疑這老不死是誰,也站意思站那。

經年再逢不再識,她作塵滿面,他有鬢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