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常(四十)

薛凌說罷又微微頷首,轉身與薛暝輕道:“我們走”。話落行在了前頭。

薛暝求之不得,看都懶得再看蘇凔,轉身追上薛凌,沒走出幾步便氣道:“你讓著他做什么,你二人過往,該他避你,不欠他分毫。”

薛凌長舒口氣,笑笑道:“總算有又忙活完了一樁。”她看頭上彩云追月,徐徐步子淡淡語調:“那肯定不欠他分毫啊。

那寧城外頭埋了個箱子,這也沒辦法,還債總要低聲下氣些。算了算了,你替我留神些,萬一他來送東西,好好收著,不要與他爭執。”

薛暝仍有怨氣,別扭道:“你不是跟含焉說人死了就是死了,何必為個死人...”

“哎呀,你居然還學會了拿話來堵我。”薛凌笑著打斷,特停步揶揄看了他一眼,添了幾分活潑樣道:“人各有志,不必強求她。

她本該在平城安安穩穩過一生,現在不過是回了原處。

我也是,想回原處,路不同而已。”

她抬手,捏了捏手腕:“還有一件事難辦,難辦過幾天再去辦。”

兩人行至門口,看門的老頭拆了那包點心,正合葫蘆里甘霖漫消夏夜,見薛凌轉出來,站起驚問:“怎么這么快就出來,大人沒上個茶水與你們?”

薛暝白眼翻過去,想說大家沒打起來算蘇凔今日命好。薛凌卻笑道:“太晚啦,我是個姑娘家,怎么能留太久,我看大人身子見好,已然無恙,以后用不上大夫了。”

老頭樂不可支,點著她夸:“這話我愛聽,用不著大夫,我家大人還沒婚配,姑娘要多過來瞧瞧啊。”

薛凌忍笑,告了別,行出街頭閑話道:“我記得,去年蘇凔高中,這老頭連只母蒼蠅都不肯放進去,唯恐給他家大人惹了閑話,現在蘇凔失勢,他就上趕著給人拉媒了。”

薛暝沉默聽了,街上行人已空十之七八,巡值的卒子開始來來去去,宵禁要開始了。

趕著尋到了馬車,他二人衣著富貴,沒遇上什么亂子,回到壑園之后,看含焉房里燈火還亮,似有兩三個小丫鬟在里面哭哭啼啼。

薛凌遲疑片刻,并沒推門去問,反轉身與薛暝交代道:“說好了,明兒把她給我攔死了,別讓我看到她。”

薛暝點頭,她跨進里屋,再沒出來。去歲胡地里撈出來的倒霉鬼,終于讓她完完整整護送到了京中。

她躺在床上,輾轉間想著薛宅里為數不多的過往,叫“花兒”的蠢貨,叫“八斤”的男子,申屠易,含焉。

各有歸路,她在迷糊蒙昧里喃喃:“對不住....對不住,實在對不住。”

對不住,當初,當初,對不住當初,都是些自身爛事,對不住。

這院里,又只剩她一人,薛暝來說,含焉特將那只貓兒抱走了。一只畜生,出不了亂子,由了她去。

薛凌躺在椅子上搖晃,笑道:“咱們去了平城,也養只貓兒,那頭黃羊兔子麂子什么都多,碎肉根本吃不完。就算下雪了,也能打到野物來。”

她忽然沒頭沒尾的問了句:“他不肯跟我回平城怎么辦啊。”

薛暝不知這個“他”說的是誰,正疑惑,薛凌又自語道:“哎,回不回也得去試試。”

他又歇了問的心思,閑過一日,初十天蒙蒙亮,依著逸白的話,有丫鬟來請薛凌。

起身還是原路,換得一身宮女衣裳進到霍云婉處,驚見霍云婉未著僧衣,居然穿了...皇后的袍子。

薛凌奇怪往軟榻處坐下,目光游移又往外看,蹙眉道:“怎么.....”

霍云婉笑笑支了手,倚在桌上,道:“哪里怎么,瞧出不一樣來了不是。早聽得你回來,可近日宮中事多,往來不便,捱到今日才得了空處。”

往來不便,今日都沒改改路,薛凌只作不察,指了指霍云婉身上袍子道:“是有些不一樣,你不是在潛心拜佛,怎么,這又要去拜天子了?”

霍云婉拂過衣上鳳凰繡紋,一雙含情目瞧與她,嬌聲道:“哪里是我要去拜天子,明明是天子要拜父親,湊個兒孫圓滿,拉我去作個人頭呢。”

薛凌霎時明白過來,道:“你要去祭天?”

“你不想我去?”

“你去倒也正常。”宮女裊裊上了茶水,薛凌含笑拿了碗,想是魏塱祭天,要把霍云婉拖上,所以給她送了吉服來。

不過,霍準死了后,魏塱大大小小祭過不少次,沒見非要把霍云婉拎出去,這次....是為著...

薛凌猜是霍云婉從中做了什么手腳,又覺得魏塱這個時候把霍云婉拖上也有好處。皇天厚土,有些祭禮是要有個婦人在旁邊才能完滿。

最重要的是,霍云婉是罪臣霍準的女兒,把她拖上,是個無聲的暗示,即告與旁人:朕有天恩浩蕩,霍準死罪,朕仍能容著他女兒當皇后。反賊也好,亂臣也好,只要盡快歸順,肯定既往不咎。

霍云婉定然也是想去的,各取所需,不謀而合,雙雙又成了當年帝后情深。薛凌笑道:“那,就那天?”

霍云婉媚色不減,嗔道:“哪天,哎呀,咱們倆月不見,伱不與我說些貼心話,怎地盡撿旁人事來說,負我朝等晚等,晝也等,夜也等。”

薛凌道:“不是我故意耽擱,回來時沒地兒換馬,沿途又亂,路上只能且走且停,這才久了些。”

霍云婉不依不饒,仰頭撇目,輕“哼”了聲問:“誰與你說這個來,你說你,好端端的拿著東西去,怎么還沒開個頭兒呢,就丟了。

那東西,原是我千辛萬苦造出來送你,你棄之如敝履,可見,是不把我放在心上。”

薛凌頷首告罪,道:“我本是去刺拓跋銑,想以此博得沈元州信任,孰料沈元州也在箭矢上涂毒,射殺了拓跋銑。

我親眼看到他中箭,必死無疑,他既然死了,只能快點將沈元州殺了才是上策。

現在兩個都死了,我見霍知自有韜略在身,胡患撐不了太久,西北那頭,不是非得兵戈才能消。”

她看了眼門口,輕聲道:“我幫你殺了魏塱,平城給我吧。”

霍云婉姑娘家氣性未消,逞嬌“哼”聲不肯理她。

薛凌道:“我早說過的,我只想要個平城,換了新帝,有李敬思替你守京,黃家那頭樊濤是你的人,沈元州已死,西北各城..并沒有人人稱反,都....都用不上詔安這個詞。”

霍云婉伸手將面前茶碗慵懶一推,撇嘴道:“啊呀,你拿李敬思威脅我,我不依的。”

“我沒有。”薛凌話出口,自個兒亦覺蹩腳,干澀解釋道:“我既然只要平城,怎么會有威脅一說,他是臣子,總要有個忠心處,與魏塱是萬萬不能,與你不是很好么。”

霍云婉笑瞧著她,似怨還憐,似假還真:“你呀你,你說,漢界楚河之上,好好的卒子走到了士相旁,將軍就在咫尺,它要往后退。

這棋,該怎么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