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常(四十一)

薛凌心中一緊,不敢多作細想,笑道:“那很好啊,卒子若是真將軍,這棋盤收歸誰啊。卒能近到士相,想來旁兒車馬都在,進退且由她去吧。”

霍云婉瞇縫著眼,笑意漾漾不肯退,好一會才嬌蠻將推偏的茶碗蓋扶正,道:“好吧好吧,誰讓人家車馬都在,由她由她。”

薛凌稍緩,霍云婉道:“如何,去過扶風山上了嗎?”

“不曾。”

“怎么沒去看看。”

“這幾日忙些旁事。”

霍云婉別有心思,斜斜剜了她一眼:“前兒個不去,明兒怕是去不得了,后日祭天,該封路了。”

天家親修的祭壇該在城中正東位,扶風山高路險,上去不易,薛凌道:“怎么這回在那祭。”

霍云婉脆笑,素手往兩邊一攤:“地上無路,就得求上天啦,那是京北最高處,祥在西北,當然要往北邊祭啊,心誠則靈嘛。”

“那你...”薛凌遲疑道:“還有要什么要交代的嗎?”

霍云婉換了個正經姿勢,略抬下頜,笑意瞬間冷去:“我看過典冊,卯時初開宮門,巳時到扶風,禮官讀辭之后是司天監請卜,供六牲,行儺戲。

戲中,要分胙肉文武同享,吃完了便是午歇,百官在外,天子在帳內,除卻貼身衛尉,誰在外面守著,不必我說與你吧。”

不作他想,李敬思無疑,薛凌點頭道:“如此甚好,那衛尉是?”

“是徐意,你休管他,量來他也懶得管你,當日早些起,園中自有人替你打點衣裳令牌,隨了去,也沾沾天爺福氣。”

“好。”

霍云婉再笑開來,復嬌柔嗓子,望著薛凌討賞一般:“怎么樣,說留與你,就留與你,我可是說話算話?”

“算。”薛凌應聲,面上不表,心中卻不似往日自在。

“那你可要記著我來,替我....呵,讓他死透些。”

“好。”薛凌緩緩出了口氣,擠出些笑意,盡量平和道:“殺了他,我就走,今生再不往京中來。”

“那怎么成,年節里,也不來瞧瞧我?”

“不來了,京中不好。”

“那就是我也不好。”

薛凌微笑沒答話,霍云婉含情脈脈看著她,嗤嗤笑開兩聲,貌若無意道:“好與不好,咱們之間,就別計較這個了。

你說你要走,我哪能留的住你,即是以后相見無時,我且有樁事要問問,不知以前問過沒,他究竟,說他后不后悔?”

薛凌抬眼又迅速垂下,笑道:“當晚我問過,他說不后悔。”話落伸手端碗飲了口茶,續道:“我拿了他的扳指,跟他說,幕后之人是你,他說不后悔。”

霍云婉輕拍了兩下巴掌,道:“是了是了,我是記得伱說過,他不后悔,無妨無妨,他就是后悔了,本宮,也不悔的,父女一場,我和他,是走到一處兒去了。”

霍準之死,都記不太清了,當天晚上,問與沒問,這會也只能說“不后悔”。

霍云婉笑道:“怎么了,怎么了,如何坐在我這,菩薩面前還要唉聲嘆氣,好一似我要你叩頭作揖來。”

薛凌笑嘆道:“累的很,總算是要到頭了。”

霍云婉道:“你自然是累的,自家兒的事沒辦完,上趕著去管別家閑事,那個叫陳澤的,什么身份,倒要你累著巴巴兒的往汝藺送。怎么,覬覦我的人,都不用跟我招呼一聲了。”

她雖語調輕快,薛凌亦知她是疑心甚重,不敢怠慢,忙道:“不是別人閑事,你也知道,我以前在齊世言府上呆過些時日,和他家小女兒清霏要好。

世事難料,清霏死在寧城,留了兩只畜生,只跟著陳澤走。我也不求旁的,你讓陳僚賞他碗飯吃,留條命就行。”

“清霏清霏,你跟她要好,就不跟我要好,好端端的一個拓跋,怎就死在寧城外頭了,也不多留幾天,費盡心思造出來的東西,你說不要,倒連累我這也不好用了。”

薛凌輕頷首,笑道:“哪里不好用,萬一找不著天子那塊,你調兵回來平一平黃家不是正合宜,分明是我給你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霍云婉“哼”得一聲,復撐了手喊“罷了”,又問得一嘴“可確認是死了,死的這么容易,當真是信不過來”。

薛凌點頭道:“矢上有毒,我的劍上也有毒,他必死。也不是容易,我猜是他存心誘我,又量我要留他性命,所以失策。”

“是了是了。”霍云婉搶話道:“正是如此,誰能料到,你就非要取他性命,正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這百日千日都忍過來了,怎么就忍不得那一時了。”

薛凌抬首,雙手交疊彎腰行了一禮,恭敬道:“此去我過平城,我見了平城,就只想回平城。”

“那又為何回京來?何不一準兒,留在那邊就罷了,辛苦跑這一遭。”

薛凌道:“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

他逼死了我父親,我不能與他共天下。”

“哦~”霍云婉尾音拖的老長,似嘲非嘲:“我看你,才不是想回什么勞什子平城,分明,你只是想得償所愿嘛。”

“而今唯余平城為我所愿也。”

“極好極好。”霍云婉脆聲笑開來,只道是“后兒個要早些”,莫誤了時辰。

薛凌點頭應聲,道:“我也有樁事,想問你,京中的大夫,是不是有個朝臣牽頭,把持了醫館。”

“怎生問起這個來?”霍云婉疑道:“你要找人?”

“是,還請行個方便,有個故人想托付一二。”

“怎不直接問了逸白去。”

“臨別突然記起這回事,是不是你底下的,若不是,就不麻煩了,反正也要走了。”

霍云婉又復柔情,含嗔帶怨:“還沒走,就要說上臨別了,事成之后,莫不然就不來與我道個喜?

是與不是,我倒不記得誰了,壑園是藥家,總能挨著一竿子,你且回去問問呀。”

薛凌諾諾,但看霍云婉神色,應該不是她直接認識的。只這會時移事易,也可能是她存心隱瞞。

薛凌未作追問,二人又說得幾句閑話,有宮女來低聲耳語,不知為著什么,霍云婉起身斜斜施了個禮,叫薛凌再坐得稍許,自有人領著出去。

薛凌含笑別了她去,心中暗道魏塱實是在乎這次祭天,連霍云婉都忙上了。

她看這屋子,再不是前幾回來的清冷像,紅紫青金堆了一屋子,又是菩薩又是佛,直看的人恍然到了十界大殿,亂哄哄各處仙家都在。

又過得約莫一刻,有宮女捧了雙耳琉璃盅,里頭珍珠瑪瑙滿供佛八寶喊薛凌迎。她起身接手,隨著一并出了宮。

丫鬟等候多時,上了馬車取出個食盒問要不要用些東西。薛凌搖頭推了,挑簾與車夫道:“先不回園子,往街上去。”

丫鬟收了東西問:“姑娘可是有什么東西要買,且讓底下跑一趟兒就是了,這會子太陽上來了,熱的很。”

薛凌順勢瞅了一眼天,看日頭,好似這會出來比前幾回都晚些。她坐回原處,有些不好意思對著丫鬟笑了笑。

實在不是存心趕人,不過,她摸了摸身上,宮里出來還沒換衣,摸不出錢來,只能探窗跟底下跟著的薛暝喊:“拿張銀票來。”

薛暝不知她在馬車里突而要錢作甚,卻也老實抽出一張往窗戶里遞。薛凌兩指接過都沒往自己面前收,直接塞到丫鬟面前道:“來,拿好,你下去。”

說罷再撩簾沖著車夫喊:“停,讓她下去。”

車夫忙“吁”住馬,眼看一頭霧水的丫鬟被薛凌推下了車。薛暝輕道“做什么”,薛凌恍若未聞,催著車夫喊“走”。

各人皆不敢逆她,馬車行出老遠,那丫鬟還在原地發愣。車上薛凌換過衣衫,叫了薛暝上車,隨即靠在車窗處閉眼。

行至主街時,車夫訥訥開口問“姑娘要往哪處去”,薛凌無力回了句“尋個布莊子。”

聲調之輕,薛暝恐駕車的沒聽見,湊往門簾口重復道:“往布莊去。”

車夫哎聲再趕了馬,緩緩與行人尋卒擦肩過,在一處布莊停下,薛凌撐著起了身,下車進到門里,伙計見她二人衣著華麗,車馬不缺,定是個富貴窩里出來的。

又見薛凌在前,薛暝在后,定是以薛凌為重,是而分外熱情迎著問“貴娘子是哪家小姐,瞧著面生,鋪子新來的鍛兒色亮紋麗,不妨往里間吃茶,且管說出個喜好,叫底下一應呈上來挑”。

她自回得京中,臉上笑意沒斷過,這會顫了兩下眉,哀色甚濃,頷首與伙計道:“不麻煩了,我來...挑些麻布,還請店中伙計辛勞,替我縫幾身斬衰,不日我便來取。”她回首,向著薛暝努頭,示意掏銀子。

伙計了然,忙換了副面像,尷尬往薛暝看得一眼,賠禮道:“對不住您呢,您這,您這.....”

他咂了咂舌,想說:您這一身飛紅飄彩,怎么也不像是帶孝的人吶。何況是,哪家帶孝的,遣個姑娘做主辦白事用的物件。

他想不出個究竟,湊著話道:“您這是...何人駕鶴啊。”

“是....是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