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在不甚清醒中聽到有雨聲,只淅淅瀝瀝的不真切。平城常年無雨,一下雨,就是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生疼。
可此時躺在床上,不在平城,又在哪呢?這不是平城,她終于瞬間睜開眼睛。
順著光亮透過窗看出去,窗外確實是迷迷蒙蒙的煙雨。一樹柳枝兒剛冒了新芽,搖搖曳曳的翠綠,像是要滴下來。
只看了幾眼,京城、南下、追殺,這幾日的記憶在一瞬間飛快的劃過去眼前,刺激的薛凌翻身坐起。
門外婦人正好推門進來,看見薛凌坐著。驚喜的問:“咦,你醒啦。”
薛凌見人來,這幾日的惶恐不安讓她下意識的要去摸劍,只身邊空空如也。這才發現,身上的,是一套女兒家衣服,居然頗為合身。只一看便知,布料粗糙,是尋常百姓家姑娘穿的。
婦人走到床前又問:“這好好的三月,怎么掉江里啦。虧得我男人撈你上來,再過些時候,不淹死也要凍死的。”
薛凌垂了眼瞼:“我與父親是生意人,路上遇了匪人,慌不擇路,就掉下去了。”
眼前的婦人登時就瞪大了眼睛:“還有這等事,這里往北十里就是城鎮縣衙,可要嬸子帶你去報官。我男人可只撈著你一個,沒見著你爹。”
薛凌撫了一下額頭,應是江中被石頭劃了一道口子,想著路上情況不明,又不知魯文安可在附近,還是先別立馬就走,便問到:“嬸嬸可否容我住一兩日,我有心要等等父親消息。”
婦人心疼不已:“也對,也對。是我太急了。你且在我家養養,咱這漁村都姓李,你叫我李嬸就行。”
跟著打量幾眼,笑的爽朗道:“怪不得你要穿男人的衣服,原是跟父親做生意,我還以為我男人撈了個兒子回來。”
此處應是暫時無礙吧,薛凌暗暗的舒了一口氣,江水將身上味道也盡數洗去,便是霍家有上好的獵犬,應該也難追過來。
念及此,對著婦人笑了一笑,道:“多些嬸嬸救命之恩,待我尋得父親,一定好好報答李嬸。”
“說什么報答不報答,這江里哪年哪月不撈人上來呢。我閨女還在,也是和你一般大的。”婦人說到這停頓了一下,又道:“你睡了好些時辰,當是餓了。我且去做點飯,我男人和兒子也快回來了。”
說著婦人指了一下屋角凳子,道:“你身上衣服我烤干了,放在凳子上哩,還有物件兒也在。”
說完起身往外走,臨了又嘀咕了一句:“這青天白日,太平盛世。怎么發生了這檔子事兒。”
薛凌聽見了,只是覺得想要笑。這個盛世,哪里太平了。
又看了一下凳子上,原來的衣服是還在。卻沒什么物件,只有一枚鬼工玲瓏球的腰佩。拿起來掂量了兩下,是薛璃送她的小玩意兒。
當時的薛璃很是得意,跟她講“鬼工球多是用巨獸的牙或者骨雕,因為玉質較硬,鏤空的鬼工球實在很難雕刻。他花了近三月才雕成這一顆,想要送給大哥”。
薛凌瞧著層層疊疊的是很好玩,便干脆掛了墜子,做了個隨身腰佩日日帶著,沒曾想,這次其他的物品一應落盡。這玩意還在。
她又歪頭看像窗外,這般煙雨迷離的樣子,她以前沒見過。這種安寧的感覺,明明過往多的是,卻讓覺得仿佛是前世才有。
磨蹭了會,干脆又躺了下去。聽著窗外偶有滴答,只想著,如果是夢,那干脆也不要醒了。
期間,李嬸又端來一碗姜湯,問薛凌叫什么,哄著薛凌喝了。只說小女兒家體弱,可經不得風寒。
帶到晚間時分,來敲薛凌房門的,卻是一個十六七的少年,薛凌隔著門都能聽出他語氣里的朝氣。“聽說妹妹醒啦,可能出屋吃晚飯呢,不能我叫阿娘給你送進去?”
薛凌拿一根帶子將頭發束在腦后,開了門。便對上一張少年氣十足的笑臉,皮膚有些黝黑。只是咧著大大的嘴,襯托的牙齒格外白。
她恐追兵貼了畫像找自己,與來人從來對視一眼,即了頭,防止面容被瞧了去。片刻才輕聲道:“不牢李嬸費心的,我已經添許多麻煩了。”
她想,此時此刻,估計自己的模樣像極小姑娘怯生生樣子
李阿牛的笑容就定格在臉上,而后突然就慌了神。
他跟爹在河里打魚的時候,一網撈起來個人,也沒這么慌。這條江一眼看不到對岸,養活了整個村子,啥時候不能撈起來個人呢。
一摸心口還有熱氣,就抗回來打算捂著。一扒衣服,居然是個姑娘,只得趕緊把阿娘叫了來。可當時薛凌面色慘白,頭發濕淋淋的貼在臉上。額頭又有一道口子。他只覺得和撈了條魚沒什么兩樣。
此時此刻,薛凌站在他面前,他突然就開始結巴:“…妹…妹…你可好些了…阿娘讓我喚你去吃飯….”他一想又覺得喚這個詞不好,趕緊學著私塾先生教的改口道:“請..你去吃飯。”
薛凌走出門,才來得及打量環境。這應該是一間三進的院子,屋內陳設大多是竹柳編成的物件兒,但干干凈凈,收拾的整整齊齊。
桌上是一碗蒸魚肚,一碟翠綠色的不知道什么青菜,一碟兒咸菜,又一碗白米粥還飄著些蛋花,另三碗卻是些雜糧湯水。
李嬸見她出來頗為開心:“落兒起來了,快來,快來”。然后把薛凌按到那碗蛋花白米粥面前。薛凌尚有些愣神,少年已經伸了筷子要去夾那碗魚肉。
只是還沒夾到,便被李嬸呵斥:“讓妹妹先吃。”
少年漲紅了臉:“我原是要夾給妹妹的。”
另一旁的中年人到底是發了話:“快吃吧,一會涼了不好。”
少年又雀躍著看向薛凌:“妹妹吃這個,這是我去后山挖的野菜,這兩天馬蘭菜可好吃了,過季就吃不著了。”
“你這崽子知道什么叫苦,人餓極了,后山的野菜樹皮草根,啥都被吃盡”。一聽到吃野菜,魯文安不著調的樣子便在眼前晃,薛凌又濕了眼。
沒想到卻是李嬸慌了神,沖過來忙不迭的給薛凌擦眼淚:“這是咋了,好端端的咋哭了這是,可是不愛吃這個。”
薛凌強行把自己從回憶里拉出來,哽咽道:“我只是不知道父親怎么樣了”。想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家中娘親該急了”。
聽到這句話,卻是李嬸哭出了聲音。
中年男人帶些愧疚又不耐煩的問:“你哭哭哭的哭什么。”
“我為什么不能哭,我女兒要是還在,也是這般大了。我哪像你,那么冷心腸,從來就沒惦記過女兒”。李嬸頗為失控。
“好了,好了。都多少年了。趕緊吃飯吧”
這一頓飯,吃的薛凌頗為不習慣,李嬸一家竟把桌上的好菜全撥到了她碗里。她活了那么久,從來沒有過。
飯桌上,她知道了這是個漁村。她知道了中年男人叫李大壯,少年叫李阿牛,兩人打魚的時候把她給撈了上來。
原李嬸該有個女兒,按歲數比她略大。卻在一場寒疾中送了命。李嬸又傷了身子,不能生育。只年復一年的給失去的女兒做新衣裳。薛凌身上穿的,正是李嬸做給她女兒的。
其實,姓甚名誰也并不重要的,他們只是過客。
薛凌決定,若無異狀,呆兩日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