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不歸人(二)

“明兒還嘛,你留下。你身邊那個,不值當,又燙手,捏幾天,沒準還燒著我這蘇府。”

宋滄聽到這句話,先嚇的不輕。數日牢獄,兄長又死在自己面前。他不知道薛凌是誰,但不管是誰,于他而言都不亞于救命稻草,抽抽噎噎的捏著薛凌手:“姐姐,你不要讓我一個人走。”

薛凌自然也明白宋滄出去就是送死,她正是義薄云天當頭,豈可舍了宋滄。

當即朗聲道:“蘇夫人這是為難我,他一個人,還不如那天來一刀輕快些。我繞不來彎子,你有話直說。”

蘇夫人輕拍了一下手,:“小少爺快人快語,真是令人喜歡。你留下的話,那還可以借些東西走。蘇家買賣公平,區區五千兩,是埋沒了小少爺。

蘇府只要有的賺,什么買賣都做。今兒蘇府把他的命借給你”,她指著宋滄,笑的溫婉:“他日,你要還我兩條。還清了,才能離開我蘇家”。

“好。”

薛凌不知宋柏一家怎么也落到了這個地步,可宋滄是僅剩的一個和平城相關的人了。

其實在西北的時候,她與宋柏并不甚親熱,但她還是無法坐視宋家最后的血脈也去死,幾乎是毫不遲疑應了下來。

蘇夫人當即換喚來丫鬟帶薛凌二人去換洗,身旁蘇銀道:“夫人,宋家滿門抄斬,霍家追的緊。那丫頭又不知來路,咱蘇府不該趟這趟渾水。”

“那有什么辦法,誰讓蘇銀你連個丫頭也打不過。你看她像哪家的。”

“小的看不出來,不過不管是哪家的,總歸不是什么好事兒。”

“蘇家這院子里,有什么東西是好事?”

當天晚上,宋滄就混在蘇府商隊里出了京。薛凌也不知道蘇府的人是怎么能躲過城門的重重搜查,但半月之后,商隊回來,確實帶了她留給宋滄的暗信,她才放心下來。

隨即去找了蘇夫人說“聽候差遣,父親一直喚我落兒”。

蘇夫人略微將蘇家交了個底兒,真真是只要有的賺,蘇家什么生意都做。

且蘇家為了財富不分散,代代單傳,若生女兒,則招婿入贅。所以蘇夫人其實是正經的蘇家女,現在的蘇老爺反倒是個外姓。

有的沒的交代了一下,便只讓薛凌日夜跟著大少爺蘇遠蘅,也從未吩咐過其他事兒,反倒一切待遇都按著蘇遠蘅的給,養薛凌像個二小姐。

她想走,卻一直未能如愿。

畢竟蘇家當真是和氣生財,蘇遠蘅除了吃和買笑之外,實在沒什么其他愛好,更遑論有什么天怒人怨的行為。

所以兩年一晃而過,薛凌連拔劍的機會都沒,一日日的耗在這蘇府瑣事中。吃喝跑腿,以及去窯子里把喝醉的蘇少爺扛回來。

蘇遠蘅行事也有意思,在外人面前,永遠一副偏偏公子相,在相熟的人面前就形骸放浪。

第一次見她,略微打量幾眼:“娘親如今什么破爛兒也往我房里塞,我怎么帶的出門。”

在日后的相處里,兩人大多相顧無言。只有薛凌去窯子里扛他,他臉上才有點表情:“虧得京里幾大家都是我蘇家產業,不然別人看見,還以為你這幅臉也不自量力的想來賣。”

直到有次估摸著是新來的姑娘嬌艷了些,蘇遠蘅醉的厲害。薛凌好言叫了幾句,他仍是摟著床上姑娘不丟手。薛凌就拿蘇夫人壓了一句,蘇遠蘅連上衣都沒穿,就與薛凌動上了手。

他醉的厲害,薛凌又極不耐煩,最后沒收住,居然見了血。兩人都嚇的不清,后續的日子才消停些。

薛凌權當自己是條狗,日夜的跟著蘇遠蘅。蘇遠蘅也只拿薛凌當個物件,隨便她擺在哪兒,只作看不見。

一開始的幾月,薛凌焦躁不已。她整日跟著蘇遠蘅無所事事,又在滿腔憤恨中走不出來,舉手投足都是戾氣。

可日子一長,就放下了諸多。山水相逢,她甚至在街上看到過霍云昇,只是那時候她已經滅了沖上去殺人的心思。

或者說,被消磨的沒了心思。

也并非全無好處,到底蘇遠蘅這個人,常事放蕩不羈。可在家業上并不含糊。

薛凌跟的越久,梁國上下的事兒在她面前就越發的清晰。越清晰,她就越不想見血。

殺人不過頭點地,殺人有什么用呢。

她原不過一心等蘇遠蘅遇險,好把宋滄那條命還清。可跟著蘇遠蘅才發現,皇帝、世家、文臣、武將,人人都要花錢,人人總能拐彎抹角的跟蘇家扯上點關系。

她開始一點點的去留意蘇遠蘅手上那些大小紙片。上至宮廷秘事,下于田野秋收。

這世間,最鋒利的,竟然不是刀劍。

她愿意參與,奇怪的是蘇夫人也并未阻攔,甚至有些時候,還刻意指導。薛凌學的極快,不出一年,說話做事就把蘇夫人平時做派學了個十成十。

這一來,蘇遠蘅日常更懶得理她。薛凌過慣了,反而安樂。日復一日的有事做事,沒事習武。

同時日復一日的等著,這個梁國,出亂子。

可惜,朝野安穩,四方升平,龍椅那位,民心所向。

薛凌的噩夢也就一日比一日勤,從一開始的十來半月一次,到現在,三五日就要心悸一回。

冷汗淋漓中,薛凌也會問自己,為什么呢,明明我已經不去想了。起碼,在把宋滄那條命還清之前,她是真的忘了。

可她還是要千百次從相同的夢中驚醒,避無可避。

這一夜醒了就未再睡,薛凌抱著劍縮在爐火旁靜靜的坐到了天亮。除了風漸漸的寒,這偌大的蘇府,似乎連樹葉落在地上的位置都未變過。

有丫鬟端了洗漱的用具魚貫而入,薛凌便退出房門,看著頭頂上的天空。這太平日子,什么時候才過到頭呢。

早膳不過三個人用,仍是十七八碟。薛凌也仍是一如既往撿自己最近的往嘴里塞。蘇夫人卻反常的夾了一箸子魚過來:“落兒你且嘗嘗這個。”

薛凌分不清是個什么品種,也不關注這事兒。只覺得入口格外鮮甜,冷漠道:“多謝夫人。”

蘇夫人拿著湯勺,極為優雅的攪著碗里米粥,慢條斯理講:“這是漢水的鮆魚,清明前捕撈。

一出水面,就得趕緊料理了,先用豚油封凍,然后再儲存在冰窖里。若是直接凍上,則食之如嚼蠟。

此番折騰,當季已是稀品。待到冬日糧蔬尤缺,拿出來,化了豚油,將魚放到文火上煎至焦黃,撒些鹽粒,數十金也就這一碟了。”

蘇遠蘅慣來不耐煩,蘇夫人話音剛落,那一碟子價值不菲的鮆魚,就整個扣在了地上。

這兩母子從來沒個好相與的時候,一眾人早就見怪不怪。丫鬟面不改色的去拾地上糟亂,薛凌的手都沒停頓一下,繼續夾著些東西往嘴里送。

蘇夫人放了手中湯勺,還是那幅笑吟吟的樣子看著蘇遠蘅:

“蘇家今年新送出的鮆魚凍,駙馬爺,說是有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