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廣陵散(一)

當晚蘇遠蘅慣常性的不在蘇府,薛凌一個人樂得自在。有心要打包一下行李,才發現兩年前的衣物,基本都不合身了,只剩一枚發冠還用的上。

這兩年蠅營狗茍,時而小姐模樣,時而小廝身份,唯獨不是昔日那個平城少年

薛凌愣了愣神,就著幽微燭火,束上頭發,長劍在手,總算依稀從銅鏡里找回些舊時光來。

世事無常,從前的歲月里,她總要穿著男裝偷摸著梳些女兒家發飾。到如今,一切掉了個頭。竟穿著女裝,束了男子發冠。

略有相同的是,總感覺自己的臉,不是那么像自己的。

第二日便是冬至,這也算梁國的一個大日子,家家都要囤冬糧,而后老少吃圓飯,祈求一冬飽暖安康。

蘇府也不例外,眼瞧著上下奴仆雜役進出忙碌,說是晚間蘇老爺也要回來。

薛凌已經好久沒有這般自在心境,站在檐子下,伸了手心去接初冬寒意,

這是小時候在平城養成的樂子。冬至時分,平城城內已經很冷了,早上霧尤大。薛弋寒亦會帶著一眾將士囤冬,求個吉利。

每年這天,魯文安一大早就抱著小小的薛凌縱馬到一片濃霧里。伸開手掌,就能看見霧色在手上翻騰,略一哈氣,更是如夢如幻。

“抓的越多,天爺給的福氣就越多啊。你這崽子能不能恭敬點,雙手捧。”

“爹爹說世間本無鬼神,行事全憑人心。”

可惜京城這幾天還沒有霧,也沒有魯文安。自落水一別,世間再無魯伯伯,她什么也沒護住。

蘇遠蘅進門之時,就看見碧玉般的少女站在那,雖然只看得見側臉。卻再不是這兩年的陰郁表情。青絲及腰,笑顏姣好。

極好,這府里少一個是一個。

午膳用到一半,蘇銀就把一個雕花錦盒并一兜碎銀子放到了薛凌手上。紫檀鑲著螺貝,約一尺見方有余。

薛凌不知里面都放了些啥,也不怎么在意。只看見封條上正正經經的用簪花楷寫著:“京城蘇家,恭迎大駕。”

把盒子撥到一邊,薛凌問了一句:“宋滄可好。”

“文武皆不曾落下,是個可造之才。”

三人再未做言語,用完膳,薛凌就出了蘇府門。

今日雖冬至,天氣卻晴好,街上也還熱鬧。薛凌挑了一柄長劍,又置了一套緊袖的夜行服,在離江府頗近的一家客棧落了腳。

這兩年,她也曾去過兩次江家,可江家人來人往,卻從未看見過薛璃的影子。

薛凌打算今晚再去一次,若再尋不著,干脆就劫持一個人問問。也許是把薛璃送到遠離天家的地方了也未可知。

防著晚上沒精神,下午就匆匆的補了眠,醒來吃了些東西,看天色應是戊時了。

此時去江家還過早,又沒什么地兒值得去。百無聊賴,薛凌就拆了蘇夫人給的盒子。

最上頭放著的,竟然是平意劍和一枚銀質香囊。香囊正是當初薛凌攔路蘇夫人給的那枚。如今又送給她,不知是何意。

不過平意劍倒是叫人好生驚喜,這畢竟是蘇家的東西,薛凌前一晚思索再三還是還了回去。今日復得,讓人忍不住雀躍。

再往下,是一張五千兩的銀票,蘇家倒是好大的手筆。

揭開銀票,便是一疊信箋。薛凌不辨字跡,讀完一封才識得是宋滄的。

這一疊有數十封之數,看來這兩年宋滄的信一直沒斷過,只是被蘇夫人扣下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信的順序竟然是被打亂的,薛凌循著落款日期排了好半天才理出個頭緒。

確實是宋滄的親筆,她與宋滄約定過。若太平,滄字少一水。

一封封讀著,便能看見遠方故人的變化。最初的信,是橫平豎直的隸書。這是文人最愛的字體,當初父親也曾讓自己練過一陣的。

這些信里,少年的心思稚嫩,無非是思父念兄。再往下,字跡就一點點變化,最終成為筆走龍蛇的狂草。

“念宋家之禍,恒度日如年。”

最后幾封,竟然又變回隸書,只是與最初對比,完全不像是一個人的手筆。想來,也是活成了另外一具軀殼。

翻完宋滄的信,薛凌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總算,這兩年總算抓住了點什么。

再往盒子里看,卻已經到底了。可從盒子外面的寬度來看,這才到盒身的一半高度,怎么會什么都沒有了?

薛凌拿起來搖晃了兩下,里面有些淅淅索索的聲音。她向來不愛物,直接拿劍把盒子削去了一角。

果然是有夾層,下面還有一疊書函,廢了些功夫拿出來,才發現,這些書函信箋皆已經被拆過了。很明顯,原并不是給薛凌的。

最上面的一封,似乎頗為名貴。紙是上好的描金箋,折了好幾折,只剩一個籌子大小。

薛凌覺得自己有些奇怪,她分明不知道信箋內容是什么,手卻抖的慌。

越慌就越拆不開,越拆不開就越慌。好在這描金箋頗為結實,不然怕是直接讓她給撕碎了。

紙張一點點的展開,窄窄一條既無信頭,也無落款,寥寥數字而已。

“薛弋寒卒于桃月二十。”

薛凌顧不得多想,扔了條子手忙腳亂的去拆盒子剩下的一堆紙條。

這一拆,昔日斷腸事,盡到眼前來。

社日夜宴,帝后崩。六皇子繼位。----百官守靈,薛弋寒不歸。新帝震怒----戰事未起,拓跋銑求親于梁。----無憂公主芳心暗許。----國公參薛弋寒挾軍功以令天子,仗勢行兇。----宰相參薛弋寒謊報軍情,國喪不回,目無尊卑。----西北十六城無戰。----無憂公主和親----薛弋寒連手宋柏暗害無憂公主,阻梁胡秦晉,以固自身之威。----兵刑吏三部共審薛弋寒大不韙余百條,九族同罪。----宋柏拱手平安二城,致寧城失守,西北焦土。

賜薛弋寒自盡,宋柏滿門抄斬。

那些她沒參與的過往,終于以另一種方式點點滴滴的侵入腦中。

可是,怎么會?當日先帝駕崩,明明是胡族囤兵城外。怎么會過了幾日,拓跋銑就到了京城?

她的父親一生榮耀,怎會拿西北玩笑?宋柏又怎會成了叛將?

信上皆是寥寥數字,可見只是傳遞消息,未必就是真的。薛凌握著劍,在屋子里來回踱步。

世事皆可查,來得及,來得及。等她找到薛璃,就回平城。總會有活人知道,那場戰事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腳風帶著地上紙條飛揚,那張描金箋又飛到了眼前。

薛凌拾起來,是“薛弋寒卒于桃月二十”。

腦子里有驚雷炸開,桃月二十,怎么會是三月二十。自己回到京城只時,已是四月初。

當時宋家還未行刑。算起來,定罪的圣旨下了不過兩三日,她的父親怎么會卒于三月二十?

那一天,應是她和魯文安剛剛動身不久。三部還未會審,她的父親,怎就會卒于三月二十。

薛凌將地上碎紙盡數揉成一團投入炭盆里。拎著平意就出了門,她要問問蘇夫人。這些,究竟是哪兒來的?是哪兒來的?

行事全憑人心,可,唯有人心思不得。

一念起,白日青天生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