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予之(一)

這一路風霜雨雪,薛凌卻覺得比當年南下風和日麗之時更為愜意。

連續幾日行馬,按輿圖上標注的看,寧城已是咫尺之遙。

過了寧城,平城,就不遠了。

收起手上輿圖,薛凌輕拍了一下馬屁股。身下飛黃頗通人意,感受到主人喜悅,更是四蹄生風。

恰今日晴好,除了化些雪水飲馬,她就再未停歇,終于在酉時末踏進了寧城城門。

此處,她以前來過數次的。

有時是隨薛弋寒公干,有時,卻是魯文安帶她來吃喝。雖遠不如平城親切,可還是升起故地之感。

以前和魯文安住過的那家客棧還開著,要了一間上房,洗去一身疲憊

又交代了小二好生照顧愛馬,薛凌提著劍,緩慢了步調在寧城街道上轉悠,呼吸都不自覺放輕了許多。

去時說著多不過一月,還,卻用了她快整三年。

近鄉情怯之時,覺得動作大些,都會驚醒這一場久別重逢。

天冷的緣故,人歇的也早。時辰還不算晚,街上卻已經是空蕩蕩的了。

逛了老遠,才瞧著一家食樓,門窗縫里還透著光,旁邊旗幟上書了個大大的“羊”字。

走上前敲了敲門,出來個小二,瞧了薛凌兩眼就滿臉堆笑:“喲,這是哪兒的公子爺,這般晚了,小店還以為沒客了。”

京中雖也偏北,但來往之人多富貴,保暖多以錦緞絲綿為常。

此處自然難與之相比,居民大多以毛皮御寒,窮苦人家多用些羊兔之物,奢豪的也有狐裘貂皮。

她還沒來得及入鄉隨俗,一身綾羅裹著大氅,小二一眼就瞧出不是常來之人。

薛凌往屋里瞧了瞧,也沒什么客人,就七八個客商模樣的漢子圍了一桌,便問小二道:“我一個人,不知能不能與那幾位拼個桌子?”

小二往里回頭瞧了瞧:“這個就得公子自個問問啊,小的只是個打雜的,哪敢替各位大爺做主。”

薛凌大踏步的邁了進去,走到桌子邊,看到桌上已經有了十來個空酒壇子,也不拘泥,偏頭含笑道:“各位大哥能否行個方便,與我拼口飯吃,這酒錢我付了,也免了店家另起爐灶。”

她長相清秀,穿著又斯文,往這一站,倒是十分顯眼。

一個刀疤漢子看了兩眼,笑了笑道:“出門在外,都是兄弟,不嫌棄就坐”。一邊說著一邊拿刀柄推了一碗酒過來。

薛凌端起來一飲而盡:“真是好酒。”

以前在平城,薛弋寒是不許飲酒的。偶爾魯文安會給一小杯。

去了京城,酒水又細膩醇厚,帶著各種花香果味。此處卻粗狂的辣人喉嚨。一碗下去,眼睛里都透出火來。

有人挪了挪屁股,讓出個位置。薛凌解了大氅,也不疼惜,直接扔出老遠,才坐下來。撿了一塊也不知道誰切的肉,肆意的塞進嘴里。

桌子中間是一口大大的暖鍋,里面湯水雪白,應是煮了很久了。沸騰之間,隱約可見羔羊骨架。

暖鍋這種東西,京城自然常吃,只是吃法風雅,與此地截然不同。

大多是一鍋清水,雞鴨牛羊一應肉類切作紙片薄,汆燙之后放入精心調制的蘸料里蜻蜓點水般掠過,然后送入口中,既美味,又不失情趣。

但普通人哪有這副心思生活。這一帶的暖鍋,基本是一口鍋子架著,剛出生的小羔羊剁成塊丟進去,咕咕的燉著。再撿食客喜好的塊子肉丟進去,熟了撈出來,拿小刀切了,蘸些粗鹽就吃。

羊肉未經處理,總有些腥膻味。薛凌好久不吃,猛然間一大口,咽下去,就涌起一陣嘔吐感。趕忙又灌了一大碗酒,嗆的咳嗽連連。

桌上的人早就沒了動作,瞧著她笑道:“這是第一次來這兒吧,這般吃法,有幾個人受的住,你切的薄一些,再蘸些鹽巴。”

小二早就添了一副刀具碗筷來,身邊的人在鍋子里撈了一塊腿肉放薛凌碗里。

她迫不及待的拿了刀要去切,左手才放上去,被燙的一抖,趕緊縮回來,摸到自己耳垂上。惹一桌子哄堂大笑。

有人戲謔到:“我說小兄弟從哪來的,這是在寧城第一頓飯吧。”

薛凌吹著手指,她不是第一次來了。可以前,這等東西,薛弋寒不會單獨帶她來吃。

其他時候,無論在哪,魯文安一向是切好滿滿一碟子給她,哪兒有需要自己動手的機會。

水霧熱氣熏的人眼微紅:“是啊,可不就是第一次,幾位大哥呢。”

“怪不得。嗨,看你是個富貴樣的,這個季節來這受啥罪,六七月過來,才美呢。我們都是跑冬的,就吃這口飯,沒辦法,不過年年如此也習慣了。”

薛凌揚了揚眉,盡顯執拗,道:“我有東西被人偷走了,一路追到這。”

“這調調,咱就不懂了哈。啥玩意兒這么重要,不報官府,自個兒追來了,看你細皮嫩肉的,你家人咋也舍得你一個人出來。”

薛凌總算切得幾片羊肉,直接拿手拈起去蘸了鹽巴塞近嘴里,囫圇著說“我偷跑出來的,阿爹不許的。這肉真好吃,酒也好喝。”

是真的好吃啊,是她念了近三年的那口熱氣,是她心頭僅存的一點念想。就快要到眼前了,快到了。

吃完一根腿骨,干脆抱著酒壇子又飲了幾大口,薛凌才抹了抹嘴,看一桌子人都盯著自己,拱了拱手:“見笑了,這一路,都是吃些干餅子,幾日沒見油腥了。”

刀疤臉道:“年紀雖小,酒量倒是不錯,早些回去吧,家里人怕是要擔心死了。這地兒,又不是啥好地方。”

有人搶話:“我看小兄弟倒是個爽快人,不像那些高門子弟。我們貨物也辦的差不多了,過幾日就要啟程回。

你要不要與我們一道走,路上也好多個照應。你這一身唇紅齒白的,遇上個土匪,都不知道被扒幾層皮。”

“我?我還要去平城的,我不怕”。薛凌拿起劍來晃了一下,劍穗上兩只兔子碰撞著,格外可愛。

桌上人變了臉色:“平城,你去平城做什么,那地兒自從薛弋寒造反之后,只作軍守,平民盡數遷出了。這兩年,我們跑冬的,也就到此為止了。”

薛凌摸了摸劍身,又飲了一口酒:“有人偷了我的東西。”

“嗨,我說小兄弟,我像你這么大,也有些玩意兒丟不下,但我勸你莫去,過了寧城,十里之內還稍有人煙,再往前就不太平了。”

“是怎么個不太平法?”薛凌用手肘支在桌子上,托著腦袋問。

她真的想知道,是怎么個不太平法兒?她生長于平城十四年,究竟是怎么個不太平法兒?

“還不是上任鎮北薛弋寒,你說這好好的日子不過。據說,無憂公主,是被人從城墻上推下去的。”

話說到一半即被刀疤臉打斷:“胡狗子,你喝了幾兩,就在那管不住舌頭。”

“這這...這這事兒有誰不知道啊,你問問這一帶,誰不知道啊。”那個叫胡狗子的真的有點管不住自己舌頭了。

“有沒可能,薛將軍是被陷害的,我聽說他鎮守平城多年,無一紕漏”。薛凌睜大了眼睛,怕自己錯過回答里的哪怕是一聲嘆氣。

刀疤臉盯著薛凌,不復初進門時的熱情:“陷不陷害,不是我等升斗小民該關心的事兒。善用刀劍者,必死于刀劍之下。

他既惹出滔天之禍,又在這場禍事中成為敗軍之將,自然就該死。若死的再早些,沒準不至于西北戰火綿延。”

桌上多人附和:“老大說的對,咱刀口舔血的人,也是這個想法,生死各有命,半點不怨人。若真有個一二三,早死了,對大家都好。”

又有人勸薛凌:“你這小娃,這話也就在這說說,以后回了,稍不注意,九族都得賠上。”

“難道是非皆無足輕重?”

“有個什么輕重,皇帝死了跪三跪,起來又是無名人。你瞧誰家日子不是照常了過。來來來,干一個。”

幾輪推杯換盞之后,薛凌盛了一碗湯,悶著腦袋喝完。從口袋掏出一錠十兩的銀子,丟桌子上道:“

與各位大哥一見如故,這頓飯我請了,山水有相逢”言抱著劍,撿起地上大氅出了門。

她的阿爹,在旁人口中,該死的再早些。可她的阿爹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死的那般早,也是什么也沒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