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之時,所有人都恨不得把頭埋沙子里。而今塵埃落定,魑魅魍魎便逐一昂首闊步的登臺。
還有兩日,便是除夕了,蘇府仍舊空無一人。
禍兮福之所倚,一下子沒了那么多異己,安知蘇遠蘅那幾滴眼淚不是喜極而泣?
魏塱忙著收集當日證據,有,是霍家放了那把火。無,也必須是霍家放了那把火。
霍云旸上書,為固邊防,當設平安二城監察史一職,天子準奏。
霍家借此不動聲色的把人塞進了安城,丟糧一事,不能一擊斃命,那也要務必成為壓倒沈家的一根稻草。
沈家豈可坐以待斃,言說此次糧案未必沒有胡人從中作亂。
食君俸祿,為君分憂。平安二城防線百里,當日夜尋防,以保穩固,天子亦準。
反正是人要來往,自此平城糧草一月一送,沈元州的人可以堂而皇之月月入平城,算是與霍準打了個不相伯仲。
薛凌描了一夜的百家姓。手里書的是趙錢孫李,口中念的卻是匡君扶國,只希望這翻來覆去的催眠能壓住自己那一點邪念。
縱是歲月磋磨,到底丹心仍存。她怎能為了一己之私,讓生靈涂炭。
然而兩地實在相距太遠,她終究無法對那場腥風血雨感同身受,偏這幾年顛沛流離,想來都是切膚之痛。
周吳鄭王,描著描著,惡意不減反增。當年她父親、她薛家、她平城上下,是不是都如同今日商人,不過是人掌中玩物。
原來別人能做的事情,我薛凌,也做得。
天色將明,一本薄薄的百家姓早已描了好幾遍。推開冊子,鄭重的鋪了一張紙。
蘇家所用,無一不是好東西,練手也是名貴的松煙墨。里頭兌了杜衡汁,入紙不暈,落筆生香。
薛凌學的,本大多是兵法戰道,偏逢太傅退隱,便很是學了些文人玩意。
她以為這一生除了用來擠兌魯文安再無用處,不曾想,有朝一日,用到了自己身上。
她薛家一門忠烈,在皇帝眼里,不過指尖小丑,可以隨意拿捏。
君以草芥待我,我當以仇寇報之!
描了幾年百家姓,筆力倒是大漲,幾個字寫的龍飛鳳舞,不遜宋滄信上狂草。
那本就不多的一點點愧意,也被這一夜回憶消磨殆盡。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那又如何。從來時勢造英雄,她薛凌,當造時勢。
酉時兩刻,禮部侍郎官宅的側門被人扣響。
小廝嘟嘟囔囔的從屋檐下火盆旁站起來去開門:“這大晚上的,誰啊,也不走正門,平白添晦氣。”
才開了一條縫,更覺得晦氣了。門外一個佝僂婦人,面色灰白,捏著個帕子捂著嘴咳,也不知是不是肺癆。
小廝雖是嘴厲,倒是心善,看這架勢,后退兩步問:“這誰啊,討飯也不選個正街,讓人發現竄到小巷側門來,不當賊子打死就是福氣,還敢在這扣門。
也就是遇上小爺我,你且等等,我看看有啥剩飯。”
“小爺,小爺,咱倆不是討飯的呢,我想見見你家老爺”。婦人說的氣若游絲。
小廝瞪大了眼睛:“你是個什么身份,開口就要見我家老爺。看清楚了,這可是齊府,你要是站正門口,早被人打出去了。”
正說著話,婦人身后冒出個明媚少女來。
但瞧衫子樸素,一襲鴨黃色羅裙,水綠帶子束了腰,外頭裹著棉布大氅,雙手縮在袖籠里,好奇的盯著小廝看。
雖不如府上幾個小姐嬌俏,但眼神靈動,夸一句秀色也當得起。
婦人遞上一枚象牙佩給小廝:“勞煩小爺,若你家老爺回絕,老婦轉身就走,不糾纏小爺的。”
說完又慌亂的從身上摸出一大把散銀子來,討好道:“請小爺喝茶。”
小廝瞧著那一捧銀子碎的跟沙粒似的,也不知這寡母樣的婦人攢了多久。一半心疼一半嫌棄,只接了腰佩:“算了算了,不要你臭錢。”
誰料把腰佩接過來一看,小廝就愣了一下。這枚象牙配貴不貴重的先不說,但上頭那個“禮”字,府里沒人不認識的。
禮部侍郎齊世言,在朝中,原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弱冠高中狀元之時,先帝曾笑言“禮記有言,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愛卿生來齊家,當能治國”,一時傳為朝野美談。
齊世言更深以為傲,不少隨身愛物都上書“禮”字,以示自己修身,齊家,平天下之心。
后世事無常,此間不表。但這枚象牙佩,鏤空處玲瓏剔透,雕鐫細如游絲,“禮”字刻的鐵畫銀鉤。一看便知,絕非凡品。
嚇的小廝趕緊把兩人叫了進來道:“你倆委屈著且在這避一下風,我這就去請老爺。”
少女扶著婦人顫顫巍巍進了門,婦人道:“你且去,也不知老爺記不記得這位故人,我們在這等等就行了。”
“那您老歇著。”小廝一溜煙沒了影。老爺忠義,這要是什么貴客,自己也與有榮焉。
“梅娘演的極好。”小廝一走,少女就換了一副面容,再不是剛剛怯生生的模樣。
在陌生的地方,左手下意識的撫了右小臂,那一點冰涼仍在,才能安心下來。
有這種習慣的,不是薛凌,又是誰呢?
“小姐謬贊了,我們干了半輩子迎來送往的生計,這點又算什么”。婦人咳的與剛剛一般無二。
這幾日連著下雪,天空灰蒙蒙的,星星也瞧不見。薛凌干脆倚在墻上,一邊等,一邊琢磨著齊世言該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一早就決定不會在蘇家長留,但來齊家,也就是近幾日的決定。安城一事,多少給了她個教訓。
靜下心來想想便知,她弄丟的那點東西,怎能攪的如此天翻地覆,分明還有其他人暗中添油加醋。
天子魏塱還急不可耐的息事寧人,那個幕后黑手,該在朝中才對。
當務之急,該有個身份和那些權貴光明正大的打交道,商人顯然不夠格。這一來二去,就選了齊家。
從表面上來看,齊家一門早已敗落,禮部侍郎也就是個虛名了,但薛凌對這個門里的事情格外感興趣。
齊世言的大女兒齊清猗是現如今陳王妃,以前的太子妃。外甥女,正是死在平城的無憂公主。
按薛弋寒的例子,薛凌想了千回百轉,先帝心腹之中,江家靠的是咬了薛弋寒一口。
可齊世言作為前太子岳父,還頂著個一口唾沫壓死人的“禮”字,是憑什么保住的他滿門榮耀?
除非,無憂公主是齊世言主動送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