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故人來(二)

宋滄也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來,剛剛薛凌背對著自己,他還是能直覺的感知到這就是當年帶著自己九死一生的那個姐姐。

等薛凌轉過身走到自己面前,卻反而不敢認了。

宋家幾代人在京中不過是個芝麻言官,家訓一直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族里人人習文,科舉仕途才是正道。唯有自己的父親叛逆,遠走邊關。

雖然最后官拜副將,給家里帶來諸多榮耀,可長輩提起,總要說一句“匹夫之勇”。爺爺更是日夜監督著他跟大哥手不釋卷,唯恐這倆孫子也入了歧途。

原這般太平著,似乎這一生也不錯。良師請著,明書讀著。

十三四的稚子還沒什么遠大抱負,只想著就算他宋滄不能高中三甲,總能在二十歲前混個榜上有名,撈點筆墨飯吃。

直至那日禍起蕭墻,不等皇帝問斬,宋汜和宋滄先成了眾矢之的。家中人人恨不得食其皮肉,連獄卒都不敢把他倆和其他人關在一起。

牢門能隔絕行動,卻止不住那些粗鄙之語。所謂詩書傳家,所謂懷瑾握瑜,在人頭將要落地面前,全部成了一紙空談。

宋汜年長一些,一開始還盡力捂住宋滄耳朵,后來也懶得管了。

大家都要死,多說兩句,多聽兩句,又有什么干系。而宋滄自被抓就一副木然的樣子,他甚至思索不清發生了什么。

直到從獄里被提出去的那一刻,這幾日因惶恐失去的神智又因為更大的惶恐回到了腦海里。

他要死了,是被人把腦袋砍下來那種。

一路有民眾扔砂石爛菜,言語里都是各種刻薄的侮辱,禍國、殃民、凌遲、喂狗。

好像全天下都已經知道他的父親做了什么,而他尚且不知。

突而一聲巨響,煙霧彌漫,吸入鼻中讓人昏昏欲睡。真是好運氣啊,暈過去一會就感覺不到疼了,他癡癡的想。

偏他沒能如愿,暈暈沉沉之間,宋滄瞧見囚禁自己的牢籠被寒光劈開。

隨后一塊濕帕捂上自己嘴鼻,人一個激靈,立馬就清醒了過來。有黑衣人扯了自己和大哥躍下馬車。刀光劍影之處,全是鮮血。

然后,大哥就倒在自己身旁,又被一腳踢出老遠。自己被帶著走,只覺得胃里膽汁都要吐出來。

他哪兒經歷過這種場面,好幾次都覺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實在跑不動了。

然而又死不了,那個黑衣男子,突然就成了個姑娘,與他府上姐姐截然不同。帶著他東躲西藏,最后混入蘇家商隊出了京。

再回,就無宋滄,只有蘇凔。

原是除夕就到了的,蘇夫人格外溫柔,說是好生歇兩天,就帶他見見故人。

他猜是那日救她的姐姐,今日果然是。只是那幾天薛凌塵霜滿面,神色凄苦,換了女子衣服也不倫不類,今天來的卻是齊府的三小姐。

繡花羅裙套著金絲小襖,胭脂水粉樣樣妥帖,明眸皓齒的站在他面前,瞧著倒比他小些。

“姐姐”。蘇凔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正經拱手施禮又叫了一聲。

“落兒倒與我這遠家侄子一見如故,午膳在蘇府里用吧,廚房已經備著了,你們且聊些閑話,我這個礙眼的退的遠些。”

蘇夫人識趣找了個理由離開,留下薛凌和蘇凔倆人站那。

蘇凔正了正神,這幾年,他也不是當初那個無知稚子了,壓住心頭百般情緒對薛凌道:“檐下有風,姐姐還是坐著飲茶吧。”

薛凌也回過神來,原是她失了體面,說是喜怒不形于色,到底難敵他鄉遇故。

兩人一道回了廳里坐著,蘇凔把書本合上放在一旁,洗了茶碗,沏了一杯雙手奉至薛凌面前道:“還未請教齊三小姐芳名。”

薛凌未接,盯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道:“蘇府的調子,你學的倒是快。”

她在此住了幾年,自然知道無外人,輕哼了一聲道:“我姓薛,單名一個凌字。”

言罷自己拎過茶壺倒了一杯水,面上已經有了不喜。只當是自己拼死拼活把這個宋滄扯出來,今日一見面居然陰陽怪氣

宋滄自是遠非薛凌所想,實是文人舉止,謹言慎行慣了。

然聽得薛凌此話,嚇得一抖,杯中水灑了一桌子。

宋家出事之日,他還小。但薛凌的名頭,一直掛在薛弋寒身后,京中幾乎人人都聽過,更遑論他爹是薛弋寒的副將。

國公府江玉楓斷腿一事更是讓薛凌名聲大振,誰不叮囑著少惹那倆西北蠻夫。

他自然知道當時的救命恩人不可能是齊府小姐,但實在想不到如何問,這兩年本是過的小心翼翼,并不是故意話里有話。

只是聽到這個回答就再也控制不住,急切的問:“你怎么會是,我阿爹他..。”

他沒把那句你怎會是個女兒問出來。天知道一直傳著的薛家少將怎么成了個小姐。

可是他爹,是實實在在的他爹,是真真切切的因為薛弋寒一事死了。

薛凌道:“我不知宋柏…宋將軍他出了何事。”

宋柏這個人老氣秋橫,她跟魯文安多有不喜,一向直呼其名,今日也沒改過來。

趕緊喝了口茶水掩飾了尷尬才又道:“我與阿爹一同回京,阿爹下獄之日,我即被霍家追殺,回來,只救得你。”

那一路的生離死別,本以為要千言萬語才說的完,可話到嘴邊,竟然是“追殺”二字就描摹殆盡。

瞧著宋滄難過,她又補了一句:“你哥當日..活不成的,我著實是..帶不走他。”

當日情急,下手沒個顧忌,渾話也說的順溜。現在回憶起來,總是有點不好意思。

“我,我知道的。”蘇凔沒有抬頭,只回應了一句。

兩人一時無話。

終歸不是平城人,權當是幫宋柏留了個后吧,薛凌想著。

以前本也就和宋滄沒啥交集,那股子激動的感情逐漸散去,就不在那么拘束。

默默的喝了一會子茶水,薛凌道:“你回京做什么。”

蘇凔也恢復了正常神色道:“男子年十六即可參加科考,春闈快要到了。夫人說早些過來,尋名師點撥一下,力求今年高中。”

“你要做官?”

“不上朝堂,怎為宋家尋個清白”。蘇凔抬起頭來,眼里有了光,急切的盯著薛凌。

面前的人,也是這么想的吧。薛弋寒雖死,但皇帝網開一面,禍不及薛家家人,薛凌還能光明正大的入仕。

兩人連手,一定能洗清薛宋兩家冤屈,給無辜枉死之人一個公道。

蘇凔太過震驚薛凌是薛弋寒之子,忽略了那句“我即被霍家追殺”。還以為眼前姑娘是承蒙圣恩,才得今日順遂。

焉知他還有命在,是薛凌失去一切之后念著宋柏恩情,才奮不顧身去救出來的

薛凌將手垂到了桌子下面,只要微微用力,平意就能滑出來。

清白?她也曾想要個清白。然而哪有什么清白,有又何用,就是天下萬民三拜九叩,為她薛家修書立傳,怎么換的回她的阿爹,怎么換的回她的平城。

而且,她忽然明白過來。蘇姈如肯放自己走,未必是因為永樂公主一事。更多的可能,沒準是宋滄這傻狗回京了。

至于公道么……

“他攻你上身,你光閃開有什么用。你還手啊,哎這個蠢。

人打你不知道快點打回去。等他給你認錯是不是”。魯文安急的在一旁直拍大腿,這個崽子咋不知道還手啊。

心頭憤怒終究沒有發作,薛凌又把手放回桌上。拿著點心一邊掰碎一邊跟蘇凔道:

“等人認錯這種事,我五歲起就不會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