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雙生面(四)

可他不是薛璃了,他也不想再做薛璃了。世間花紅柳綠,天高海闊,他不必再困在一間屋子里寸步難行。長街打馬,楚樓買花,他是江玉璃才對。

世上為什么有一個姑娘,長了一張和江玉璃一模一樣的臉?人,不是都死了嗎?

春夜還寒,江夫人到底不放心,讓大兒子偷摸來看看。

江玉楓推開門,蒲團上空著,找了半天才看見江玉璃蜷縮在角落里,目光空洞。

他喊了好幾聲“玉璃”,仍沒回答,丟了手上抱著的衣服,彎腰使勁晃了兩下。江玉璃緩緩將目光移到他身上,張嘴喊了一聲:“大哥。”

轉而又猛地將他推開,整個人發狂一般喊:“你不是我大哥,你根本不是我大哥,你究竟是誰?”

江玉楓飛快的看了一眼門外,侍女還在守著,驚訝的看著這倆少爺。便道:“二少爺犯了病,你去叫懷周拿藥過來。”

府上二少爺有胎疾,人人皆知,侍女不疑有它,趕緊跑著去了。

江玉楓一把拉住地上人,想把他扶起來。江玉璃卻十分抗拒,不讓他碰,一個勁的往后退,嘴里不停的喊:“你不是我大哥”。

祠堂空蕩,不過三盞油燈亮著,上供江家祖宗牌位。這種氣氛,白日也覺得莊嚴肅穆,況此刻深夜,更顯陰森。

江玉璃發絲散亂,衣衫不整,整個人如同瘋癲。江玉楓聽他喊了片刻,再也忍不住,蹲下來狠狠扇了江玉璃一耳光,又露出了當年追捕薛凌那副惡相,道:“你想死不要緊,死的遠些,免得連累江家”。

看著江玉璃神智逐漸清明,他緩緩出了一口氣,站起來去關祠堂大門,兩條腿一切正常,半點異樣也無。

關好了門,扯了個蒲團坐下來,江玉楓才冷冷道:“怎么回事。”

江玉璃抬起頭來,渾然不覺自己剛剛挨了一巴掌,呆滯著問:“大哥,你,見過我大哥嗎?”

他在平城幾乎沒見過外人,只有一個阿爹和大哥。平時,在門口吹吹風,可能都要躺七八天。這具羸弱的身子,不像是老天恩賜,倒像是地獄詛咒。

日常聽的最多的是阿爹勒令自己絕不能離開床,直到那年說要帶自己回京瞧瞧。治好了病,以后都能跟著大哥出門騎馬。他生于軍中,可活了那般年歲,都沒見過馬。

那也不要緊,只要能出門就足夠欣喜。

然后,他再也沒見過那個大哥。

身子緣故,薛璃回京時,與薛凌錯開了走。一路又停停歇歇,回京當晚在薛府住了一宿,第二天就進了江家。

“璃兒不用怕,你江伯伯會替爹照顧你一段時間,他家大夫醫術高明,很快你大哥就來接你”。他記得阿爹是這么說。

等他能站到陽光下的時候,宋家的血都干了。

他的大哥沒來,他的大哥換了人。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何況,他看見了馬,他自己能去騎馬。他失去了一些,卻仿佛得到了全部。

江玉璃不是薛璃,江玉璃缺了一張臉,還是手握日月,腳踩乾坤。他再也不用困在屋子里數瓦片,他自己活成了那個大哥。

“見過,他死了。以后不要再提起”。江玉楓拾起剛剛丟掉的外衣給江玉璃披上。薛家已經死絕,這里的人,盡數姓江。

他怎么沒見過?那夜少年執劍前來,在他江府大放異彩,若生在皇城,不知是怎樣的風頭無雙。短短數日,在山洞里燒成一具枯炭,他親自吐的口水,問霍云昇:“我能不能把他腿砍下來帶回去。”

霍云昇拍了拍他肩膀:“江少爺何必跟個死人計較,我還得拎回去向皇上復命,缺胳膊少腿,瘆的慌。”

瘆的慌,讓人瘆得慌何須缺胳膊少腿?

那夜薛家鼓敲三更。臺子上老生一捋胡須,大喝一聲:“勸千歲,殺字休出口啊~~~~~~~~~。”

臺下薛弋寒一吹茶:“江少爺莫要禍從口出,皇家之事,你我為人臣子,當知執事敬,與人忠。”

江玉楓咧了嘴角:“與誰忠?薛將軍莫非要看奸佞當道。”

薛弋寒面不改色:“座上是誰,便與誰忠。我不信江國公想瞧生靈涂炭。”

太子身殘,絕無登基可能。皇城盡在霍家之手,若要討伐所謂逆賊,無非從剩下的皇子中挑一個,以薛弋寒為主力召各路兵馬進京勤王。

薛弋寒問:“江少爺,你可知梁胡有多少年未戰了。”

他是太子伴讀,焉能不知有幾年未戰?西北守軍一撤,那一帶無異于危如累卵。且,拓跋銑來京了,似乎與當今天子一見如故。

當夜,江玉楓離去。他不能盡自己心里的忠,便求一個孝,力保江家不倒。薛弋寒自持有免死金牌在手,愿以自身為餌,盡快平息朝中紛爭。

前有人父義膽,后有薛凌英才。江玉楓方明白,所謂百年薛家。

可是,毫無用處。隨后之事,連見慣風雨的江閎也沒預料到。薛弋寒獄中慘死,霍家要江家連手暗中追殺薛凌,只可見尸,不可見人。他的那條腿,再沒好過。京中人盡皆知,江家大少爺,調戲薛府老太太義女,被薛少爺廢了一條腿。

江玉璃拉了拉衣領,也沒在說話,什么人死了,什么人活著。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何故再問別人。

直到懷周前來,江玉楓擺了擺手道:“罷了,我送他回房就行,你下去吧”。說著扶起江玉璃道:“走吧。”

倆人到了房里,江玉楓又扶著他躺下,還是忍不住心中疑惑問:“怎么想起這些?”

江玉璃拉了拉被子,笑了一下道:“我,那會做了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