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凔早幾日已得知李阿牛受傷的事兒,本想去探望,卻吃了閉門羹。守著的人說刺客還沒查出來,不見任何人。昨日聽說歸家了,去了也沒瞧著。好在他那位把兄弟在,說是傷勢已無大礙,便留了話叫今日過來一聚。
他府上沒怎么用下人,日常瑣事大多要自個兒東西,今日既有客,少不得活計更多些,散了朝就早早歸了。他與李阿牛的情誼,自然沒有半點水分,兩人一道熬了幾年苦日子,算是生死之交。若不是李阿牛非要走,哪能讓他搬出去住。李阿牛初愈的人需要補補身子,蘇凔沒忘了順路買了好些名貴藥材放著。他自個個兒都未必舍得用。
原以為中午就該到了,誰知好久也不見李阿牛人影。后者自然是和薛凌去了陶記。
陶弘之配合的極好,一點也沒讓李阿牛看出有異,倒是對李阿牛耍的那幾招頗為不屑,悄悄跟薛凌道“比起你差遠了”。言語神態頗有輕浮之感。然薛凌顧著李阿牛在場也不好發作,只能暗想等從鮮卑回來再跟這狗慢慢算賬。不過準備的劍譜倒是好東西,四五本一并給了李阿牛。兩人順著街繞到了臨江仙。
今時不同往日,縱然李阿牛身上衣衫未有大改,神態眼神卻瞞不住人。若非小有身份,很難透出那種從容來,加之伙計又知薛凌是個熟面孔,問都不問,就帶著倆人往雅間走。
李阿牛也覺得奇怪,他離上次來此處不過短短幾天,感覺卻截然不同。就說天邊景色,起止是不同,上次來,他都沒感覺此處有那么大的一扇窗戶。盡低著頭看著桌上佳肴了,怎么今兒個,反倒不那么在意吃著啥呢?
小二送了茶水點心,菜還未上,薛凌坐到窗邊軟塌前,道:“京中來往之地,也就這看的稍微遠些。”
李阿牛卻煞風景道:“也不是呢,我與郭大哥住的那個地方,外頭平的很,又鄰郊,看的更遠。”
他說的是句事實,薛凌沒有回頭,心里卻是思緒萬千。臨江仙是富貴鄉,雅間更是銷金窟。進來的人,大多各有乾坤,看到的也不過就這些東西。而李阿牛與郭池,幾日之前,在京中大概過的還不如個小商之家。他們竟然能看到更遠的東西。
只是這心緒也就片刻不寧,待小兒喊著聲送菜,薛凌起身,將自己想了很久的事情問出來,道:“阿牛哥,要是當天,你知道是這個么結果,還會去救那位娘娘嗎。”
今天是李阿牛結賬,他半點拘謹都沒,看著上來的是一道松子燴桂魚,忍不住先拿手去挑了顆松子吃,這好東西,以前真是吃不起。聽見薛凌問話,道:“當然愿意啊,你瞧,我升了職,又得了賞,不然哪有錢請你來這吃飯,快過來坐吧,一會還去啊凔那。”
薛凌捏了一下手腕,長出一口氣,心情暢快了些,這飯就吃的開心。吃完瞧著日頭毒辣,又躲了些時候,申時初才往蘇凔處去。
蘇凔見是倆人同來,有點吃驚,不過歡喜居多。他跟薛凌上次不太歡快,若有阿牛哥在側,沒準今日冰釋前嫌也未可知。
除了尋常茶水點心,蘇凔還特意買了幾尾鮮魚在墻角大缸里養著。果然李阿牛一見即喜,說是日日上值,好久沒親自動手了,今兒誰也不要幫忙,讓薛凌和蘇凔坐著,他拎著魚去了池子邊處理。
薛凌臉上神色淡淡的,正要開口,蘇凔卻搶先道那日是他急了些,還希望薛凌不要見怪。
薛凌本也沒多在意,道:“沒什么大事,不必掛在心上。”
蘇凔面色稍緩,又說起清霏這幾日來過,兩人已經冰釋前嫌。且清霏愿意跟著自己調查當年薛宋案子的真相。說著說著,他不禁帶了笑意,想起齊清霏在自己面前舞劍發誓要同生共死的樣子。情投意合已是難得,何況愿意為了自己萬死不辭呢。今生何幸,得遇佳人。
蘇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沒有注意到薛凌眼神越來難看。她實在不想棒打鴛鴦,奈何面前傻狗眼看著就要自尋死路。剛要說話,有人喊“遠凔”。
薛凌抬頭一看,竟然是蘇遠蘅。暗道真是不巧,今天狗多。忽然反應過來,蘇遠蘅喊的是“遠凔”,便狐疑的盯著蘇凔。
蘇凔看出她眼里探究,解釋道:“夫人說按排行,該是遠字輩。省的家里頭不好叫。”
薛凌嗤笑了一聲沒答話,想著今兒這頓飯是吃不好了。等李阿牛過來,自己道個別趕緊走人,回去多收拾幾件行李也好。
蘇遠蘅二人已經走到了面前,卻對著薛凌施了一禮,道:“齊三小姐也在,真是榮幸”。他說的一臉恭敬,與薛凌在蘇府寄居時的嘴臉截然不同。
薛凌看的好笑,兩人是什么貨色,彼此心知肚明。既然蘇遠蘅要裝偏偏公子,她也樂得裝個不善與外男說話的千金小姐。隨口道:“蘇少爺別來無恙。”
蘇遠蘅移了移凳子,打算坐下來,屁股還沒挨到,被跟著的那個人抓住后衣襟往左移了兩尺左右,還沒站穩,又被抓著飛起,往后急退丈余方落地站穩。
蘇遠蘅抬頭一看,薛凌已經抓著從蘇府帶著的那柄短劍,想是要吃了自己。要不是剛剛屠易抓著自個兒閃的快,這會有命沒命難說。氣到本來面目都露了出來,道:“你發的什么瘋。”
那邊蘇凔也站了起來,焦急道:“這是怎么了。”
薛凌暗恨今日那柄軟劍沒帶,平意果然是短了,不然這狗剛才脖子能少一半。她對蘇遠蘅自然沒什么怨恨,就算不能把酒言歡,好歹犯不上動刀動槍。只是剛剛兩人說完話后,她隨意看了眼蘇遠蘅身邊的人。
一看不得了,媽的,這個人她見過,雖然就一面之緣。但臉上那道刀疤可不是誰臉上都能瞧的著。寧城,羊湯,搭伙的七八個客商,跑冬的,薛弋寒該早些死。
她在寧城遇到的那幾個人,怎么會跟著蘇遠蘅?那是蘇家的人?
人一氣,腦子就想不了太多東西,只是手動的飛快。平意立馬就削了上去。若無這個人說那句話,也許,自己當時就不至于過平城而不入,不會去偷安城糧草,一切都不會發生。薛凌不后悔,但她容不得別人在背后算計自己。
加之最近她算計了別人太多,對巧合只說半點也不信。既然這個人跟著蘇遠蘅,那一定是蘇家的人,當初大概也是蘇姈如安排的,一切事情都是蘇家在背后搗鬼,虧得蘇遠蘅還敢半夜來自己面前哭喪。
薛凌捏了捏平意,道:“發的什么瘋?看不出來我想你死嗎”?說完再次起身而上。她是真的要蘇遠蘅死,不管他當時知不知情。但蘇姈如就這么一個兒子,唯有讓蘇遠蘅死了,才能讓她痛不欲生。唯有蘇姈如痛不欲生,薛凌才能稍微快活些。
蘇遠蘅只略會些拳腳,今日來蘇凔處也沒多帶人,虧得屠易在側。此人是與羯族通商結識的,說起來,剛開始還不怎么愉快。蘇家剛開始為了一點個人目的,控制了大多商人暫緩與羯人做生意。沒想到屠易一行人不給面子,蘇遠蘅過去處理時,雙方不打不相識。后來,屠易干脆就跟著蘇家做事了。
薛凌發現這個刀疤漢子竟然身手不錯,且他用的是一柄大刀。幾乎是壓著平意不放,縱自己有千般巧勁,皆不敵這一力。越發的氣憤,偏偏又一時半會又拿不下他。然后要善罷甘休也做不到,她今日非要讓蘇遠蘅留下點什么在這,手腳也行。
兩人正糾纏著,李阿牛已經收拾完了魚從后頭鉆出來出來,一看薛凌與人動手,當下把魚丟在地上沖了過來。蘇凔在一旁干著急,卻不敢上前將幾人分開。
李阿牛功夫明顯是不如屠易的,但他只要稍微招架一下那把刀,薛凌就足夠應付了。果然屠易漸落下風,一個沒注意,臉上原刀疤處又添了一道,他躲的也快,破皮不深,加之陳年舊疤,沒多少血,就那么一串紅珠子掛在臉上。
奇怪的是,屠易抹了一把,就低頭看著指尖血不說話,似乎很不能接受。
薛凌將李阿牛扯到身后,拿著平意站定沒說話,但臉上神色明晃晃的表示,要是這狗還敢上來,她就一起殺了。
蘇凔沖上來站在幾人中間,焦急道:“有什么事好好說,沒準都是誤會。”
蘇遠蘅見蘇凔站過來,稍微放了點心。他是知道薛凌與蘇凔淵源的,就算再瘋,應該不會把蘇凔也砍了。
李阿牛提著手里劍,低聲問了一句薛凌“這是怎么了”。他完全搞不清發生了啥,只是進來就看見倆人在打架,都沒顧上誰吃虧。他也是見過蘇遠蘅幾次的,沒看出來是個這樣的雜碎,光天化日讓手底下人欺負一小姐。
這時候屠易才抬起來頭來,盯著薛凌,貌若不可置信,又很憤恨的樣子。
薛凌也奇怪了起來,這人似乎很恨自己,還帶點不相信。但好像除了那一面,幾乎可以肯定倆人是絕對沒見過的,哪來的恨,又不相信什么,難道是不能接受又被人劃了一次臉?
蘇遠蘅看薛凌沒動作,打算今日先避一避,反正在蘇府的時候,沒少見薛凌發瘋,發完也就好了。于是伸手去拉屠易道:“罷了,屠兄,我們先回吧,我與這位齊小姐有些誤會。”
屠易甩開蘇遠蘅,慢慢將刀指向薛凌,道:“是齊小姐么,當年宋家劫囚案,跟你有什么關系?”
此話一出,出了李阿牛,在場之人皆是一驚。蘇遠蘅沖薛凌使了個眼色,暗示先別動,自己拉著屠易道:“屠兄在說什么,什么劫囚案,你以前不曾與我講過。”
屠易卻動也不動,死死盯著薛凌道:“三年前,叛黨宋柏一家滿門抄斬,其子宋滄在去往刑場的路上被人劫走,自此下落不明。齊小姐可知道這件事?”
薛凌面不改色道:“不知”。她與蘇遠蘅皆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這會尚能鎮定自若。蘇凔已經嚇的快要站不住。他自認為薛凌當初沒有獲罪,蘇家也不過是暗地里送走了自己,早就沒了證據,唯有他還是朝廷欽犯,一旦被人認出來必死無疑。
好在屠易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薛凌身上,根本沒注意旁人,聽道薛凌說不知,便將蘇遠蘅也推開道:“不管你知與不知,都絕對與那人脫不了關系,不如隨我走一趟。”
李阿牛從薛凌背后跳出來道:“你胡說八道些什么呢,人家一千金小姐能去劫囚。”
屠易掃了李阿牛一眼,摸了一下臉上刀疤,道:“就算不是她,絕對和她關系密切,我與那人交過手,臉上刀疤就是由此而來,她二人用劍路數一模一樣,沒有絲毫偏差。這幾年我閑下來就回憶當天情況,絕對不會認錯。”
薛凌看了看出宅的必經位置,打算跳將過去,將此人先堵住,蘇遠蘅死不死的先放一放。此人必須要死在這,不然后患無窮。因為已經沒什么好辯駁的了,當日劫囚,她必然是抱著殺人的心態,剛剛也是想殺了蘇遠蘅。一個人來來回回就那么些事,沒有防備之下,被人看出來也正常。何況是當年給人留了一道疤這么深刻的印象。
她看了看李阿牛,心想應該會再幫自己一把吧,這人如果一心逃跑,自己一時半會還真難以拿下。念頭一轉,就跳到了門口,平意橫在身側,道:“實在對不住,當年我實非有意,今日也不是”。反正是要死了,知道也沒啥。她從頭到尾想殺的只有魏塱和霍云昇。但當年為了把宋滄撈出來,究竟死了多少人,她也不記得了。
“真的是你?”屠易驚道。他剛剛的確分辨出薛凌用的路數和當年之人一模一樣,但以為是師傅和兄弟之類的人。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個姑娘,年齡看著不過十六七,這樣算起來,當時才十三四,怎么可能?
李阿牛看了看薛凌,又看了看蘇凔,還是握著劍往薛凌身邊挪了幾步,不管是個啥情況,他決定先護著齊小姐。
蘇遠蘅卻有點著急,他也沒想到屠易是當年押囚的官兵,還與薛凌交過手啊。他看出薛凌的架勢大概是打算滅口,若以前遇到這種情況,自己當將假裝沒看見就行。但現在不行了,起碼屠易今天不能死啊。
自從二人認識后,蘇家樂得有個常年在西北跑的下人用,將那頭的大半事物交給了屠易,近日限市之后,找的那些馬前卒更是屠易全部負責。要是立馬死在這,蘇家在與羯族的事情上少不得要半年才能救回來。
情急之下就喊了一聲:“薛凌”。他本是想說屠易現在是蘇家人,大家可以坐下來談一下,未必要你死我活。喊完就知道全完了,他喊了薛凌的真實名字。其他幾人還好說,屠易肯定不會沒反應的。
果然屠易一聽,就看著薛凌道:“你叫薛凌?”
薛凌長嘆一口氣,覺得蘇遠蘅干脆也死了好,
蘇凔結結巴巴道:“同名…同名”。他這么說就是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蘇遠蘅退的遠了些,決定還是不要攔著薛凌動手好。自家的命,總是比生意重要些。吃了這個虧,以后的人真的要查查根底才能用。好好的官兵怎么跑去西北行商了,還是行的散商人。
李阿牛探究的看著薛凌不說話。
薛凌心一橫,避開其目光,躍到了屠易面前,不管李阿牛幫不幫自己,今天她一定要留下此人,不然永無寧日。屠易抬手招架,卻不似剛剛那么拼命,還一直問:“你是不是叫薛凌。”
薛凌本就拿不下他,此時見李阿牛竟真的沒來幫自己,心下更煩,道:“是,我是薛弋寒的兒子,所以你今天一定要死在這。”
屠易卻瞬間只守不攻,道:“你停手停手,我有事與你說。”
薛凌不知道此人有什么屁話,唯恐是詐,根本不敢停,權當沒聽見。沒想到屠易卻道:“你爹,我在牢里見過你爹。”
薛凌一愣,手上動作慢了一分,平意被屠易的刀挑出老遠。李阿牛瞬間跳過來將薛凌護著。他剛剛不動手,是覺得怪怪的,這會看薛凌有危險,還是站不住。
屠易收回刀,又去把平意撿了過來,遞給薛凌。薛凌卻沒接,她剛剛心里吃驚,被拉了一把,腳下不穩,倒在李阿牛懷里。這會還有些不想離開。她聽到屠易說見到了阿爹,在牢里。她好久沒聽到有人主動說起阿爹了,不禁又急又難過。
屠易喊了一聲:“薛小姐。”
薛凌這才站直,接過平意,道:“你剛剛說的可是真的。”
屠易為難道:“是也不是,不過有些事,我只能跟你一個人說”。
薛凌苦澀的笑了笑了,道“那走吧,去找個沒人的地方”。說完不管剩下的幾人,自己拎著劍走了。屠易看了一圈,也跟著薛凌走了。
蘇遠蘅在后頭喊了一聲“屠易”。卻并未得到理會。
薛凌直直往薛宅走,一路捏著袖子里平意不說話。屠易就在后頭不遠不近的跟著。直到一同進了薛凌的屋。
薛凌放下平意,道:“你說吧,此處無人,也沒茶水給你”。說著去床上把輕鴻摸了出來,要是此人有什么問題,她用長劍必能取其性命,而且花不了太多時間。
屠易打量了一下環境,此處實在不像女兒家閨房,空空蕩蕩的。他道:“我只知道薛凌是個男的,而且你為何要去救宋家的人?”
薛凌沒工夫解釋,把那枚印章翻了出來,遞給屠易道:“我不想解釋太多,而且,我見過你,就在去年年末寧城,你說我爹該早些死。所以,話說的圓一些”。說著揚了揚手上輕鴻道:“不然,你走不掉。”
屠易聽薛凌說在寧城見過,先是疑惑不已,而后仔細打量了一番薛凌,恍然大悟。道:“難怪”。他們居然真的見過,當時竟沒認出來那個拎著劍的富家小少爺是女扮男裝。所以…三年前的宋家劫囚案………
他道:“我實在不知你竟然是,當時一時嘴快。”
薛凌拿了一疊自己描的百家姓,不再看屠易,她已經不介意那句話了。反正她也對別人說過同樣的話,她也不想再跟屠易說話,她只需要聽一聽就夠了。
屠易卻沒有從薛弋寒說起,反而說自己從小被人遺棄了,好在命不該絕,給人撿了回去,不過那家也窮,屋里本身就還有個兒子。倆人到了十一二就要自己混飯吃。
屠易膽子大,覺得在偏遠的地方沒什么可改變的,不如來京中闖一闖。他肯吃苦,手腳又勤快,少不得有貴人給機會。學了些拳腳,再后來官府有了打雜的空缺,他報了名,一步步往上爬,雖最終只得了個芝麻粒大的官職,那也是帶御刀的人了。便記起自己的養父母來,打探到消息,將那個一起長大的兄弟想辦法塞進了大獄。這個差事輕松,還有些油水可撈。算是報答一下養育之恩。不料這一報答,讓老兩口白發人送黑發人,沒多久也沒了。
屠易那會說見過薛弋寒,此話并不準確。畢竟真正在大獄見過薛弋寒的的人,已經死了,正是他的把兄弟。
薛凌沒有從霍云婉那得到的真相,在這個屋子里一一展開,雖然不是全部。
薛弋寒下獄之后,魏塱與霍云昇一日三見,第二日晚間,薛弋寒自盡。是用茶壺碎片割破了喉嚨,血將那間牢房的一面墻壁涂的烏黑。屠易不忘強調,當時整個天牢里,唯有薛弋寒有資格用茶,還是最早的二月春。
薛凌默念了一句趙錢孫李。
薛弋寒晚間就死了,可那些獄卒人精似的,都假裝沒瞧見。唯恐此事有蹊蹺,后面牽連進去。直到第二天早晨眼看著皇帝探監的時候快到了,就把屠易的兄弟指使去查房,才看見薛弋寒身上鮮血流近,僵硬多時。屠易的兄弟不敢怠慢,趕緊報給了牢頭,牢頭卻道是他發現的,一會一定要親自給上報一下,免得旁人有遺漏。
當天上午皇帝來聽說之后徑直離去了,沒做任何指示。屠易的兄弟不解,中午恰好遇到屠易,少不得問了幾句,還道薛弋寒的尸身沒人收呢。
下午霍云昇進了天牢,薛弋寒起死回生。天子魏塱仍然帶著上好的二月春日日前來與薛弋寒坐談,短則一刻,長足足能呆一個時辰,直至薛宋兩家定罪。
幾日之后,屠易奉命押囚前往刑場,途中被人劫走宋柏一子,自己也受了傷但好歹其他人是伏誅了,萬民歡騰。閑下來才記起,好久沒見過自己的兄弟了。但他怎么也找不著人,當下就急了,他把人帶出來,要是沒了,怎么跟自己的養父母交差?
散盡了家財打探真相,總算有個要錢不要命的拿了銀子道:“我說大哥,敬你是個重情重義,提醒一句不要再查這事兒了,不然你很快就能見到要找的人了。咋不動腦子想想,他去報的薛弋寒死了,可薛弋寒又活了好些時候呢。”
屠易捏著空掉的荷包回到自己住處,他是早知道薛弋寒死了,據說還死的苦不堪言。但反賊早死幾天晚死幾天能有什么關系,不都是皇帝的事兒。他那個兄弟….他的兄弟…
屠易辭了衙門的活計,開始以跑冬為生,他跑到了薛弋寒以前治理的地頭上。跑的多了,見的也多。有些人,未必就該死,可早死有早死的好啊。
百家姓終,薛凌總算讀完了手頭紙張,抬起頭來道:“所以,我爹是自盡?”
屠易點了點頭:“我兄弟是這么說。”
薛凌抿了抿嘴唇:“他的尸體在牢里放了快一晝夜?”
屠易看眼前姑娘臉色蒼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答話。薛凌追問道:“是不是?”
“是,但這些我都未親眼所見。”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我去了西北,那里不是這么說薛弋寒的。我當時只是為了養弟不值。他是被人滅口了。”屠易偏過頭,強忍著淚水,道:“半年后,我養父母知道這件事,一起懸了梁,他們當時撿我,就是因為只有那么一個兒子。再也沒有了。”
薛凌還沒問過他名字,只從蘇凔那走的時候聽見蘇遠蘅喊的是“屠易”,道:“你姓屠,名屠易,是吧。”
“不是,我姓申屠,原是申屠易,只是這個姓少見,他們喊屠易喊慣了。”
薛凌將手頭紙張攏了攏站起來道:“好,申屠易。明日我還有事要辦,所以不多留你,你既然在蘇家,等我回來自會上門答謝今日之恩。”
屠易起了身,看著薛凌臉上還掛著微微笑意,只眼里已經有了水霧。長時間的南來北往,居無定所,自然舊人易忘。他都有點記不起當初的自己明白原委后做過什么了,這個秘密在胸口壓的如此之久,可今朝說出來,也并未得到解脫。
他從未想過薛弋寒的兒子竟然是個玲瓏少女。那些日子無戰,再好聽的名聲也不過同僚之間茶余飯后,難以深入民間。屠易在辭去差事之后花了不少功夫找薛弋寒生平,希望從中挖出一點什么東西告慰養父母一家,才知道薛家定罪的只有薛弋寒一個人,家眷皆沒有被禍及。
于是他晝夜不歇,在京城與西北的土地上來回狂奔,希望有朝一日能遇到薛弋寒的兒子,問問他爹怎么不早些死了算了。不管薛弋寒真的是造反,還是被冤枉。既然未能得償所愿,干脆死的早些,換別人一條活路。
屠易捏了捏刀把,原來他真的把那句話帶到了。
二人沒有告別。屠易一走,天地都靜了下來。昨日,院子里還有鳴蟬的,今兒卻是風聲也無一絲。薛凌將手頭紙張放在一側,取了新紙蒙在百家姓上。她是會寫的,卻偏偏要去描。手抖的厲害,線條歪歪扭扭如小兒涂鴉。似乎墨也研的不好,在紙上大片大片的散開。薛凌拿手去擦,越擦越多,越多她反而越想擦干凈,手上衣上桌子上無一不是墨色,隨著越來越多的水跡肆意流淌。
她越發氣憤,明明就沒加水,到底是哪里來的水啊。霍云婉送來的那個盒子還在,墨淌進去都擦不著了。也顧不得拿起來好好收著,直接扔到了地上。大抵美好的東西都經不起折騰,上好的金絲木被摔出好粗一條裂紋,上頭珠玉碎者不計其數。
薛凌終于找到哪里來的水,原屠易一走,她臉上眼淚就沒停過,大顆大顆往桌子上滴,宣紙滲透,連那本百家姓上的字都模糊了。正糊在費廉岑薛那一句,她甩了一下手腕,平意卻沒滑出來,根本不記得剛剛解下來了,順勢將手劈了上去。
就好像,只要劈開這本百家姓,但凡負過薛家之人就能從這個世上死絕。
是魏塱,是霍云昇,是她當年一路回來遇到的所有,也是今天為止交手過的一切。百家姓上,無一不是。
蠻力當然難勝柔韌,底下桌子可能有了細微破損,但那本百家姓,除了被淚水打濕書頁粘在一起之外,還是好好的。曬一曬,大概還有多半本是能看清的。
薛凌終于哭出聲,但她自小就少有這種舉動,也不喜歡給外人瞧見,雙手手下意識的就捂到了上去,剛剛染上墨漬在唇尖散開,鉆而觸及舌頭,深入味蕾。
比昨日在陶記喝的那幾杯余甘實在苦太多了。這一生,好像從未如此苦過。
挪了幾步,將臉埋在錦被之間。仍舊無法與天地隔絕。有些事情,想來是一回事。聽來又是另一回事。何況聽到的,要比自己所想慘烈百倍。
她自以為已經摸到當年真相,原來才見了一斑。她已經知道了阿爹肯定是魏塱下的手,卻不知阿爹竟然是自盡。一個浴血廝殺過的將軍,可以戰死,但絕不能認命,那壺二月春里究竟裝了什么東西,能讓她的阿爹自盡?
薛凌懷疑申屠易是否說謊,可想想大概并沒有。因為當初魏塱又讓阿爹假裝活著好長時間是無可置疑的,這事兒已經通過好多人證實了。這就說明魏塱和霍云昇也沒想到阿爹居然就死了。究竟是什么事情,在魏塱等人眼里不值一提,卻在阿爹眼里非死不能解脫?
她現在不知道答案,可她知道,她的阿爹被人陷害,而后被逼自盡。死于小小的一片瓷器,死在京中大獄最深的那一方黑暗。死后陪著蛇蟲鼠蟻度過了整整一個夜晚又半個白天,鮮血流盡,然后尸骨無存。
天,終于黑透了。
院子里的石榴花已經到了盛期,只是這花沒什么味道,晚間顏色也不如白天濃烈。若非大朵大朵的花苞將枝葉蓋過去,都要以為這是一株死樹了。薛凌站在下頭,伸手摘了一朵放手心里。
待情緒緩和過來,收拾了行李,她原是想過來跟老李頭等人告個別。可一路走過來,腦子空蕩蕩一片,既不知說要往何處去,也不知說何日回。加之夜已深沉,雖房里還有燈火,但沒什么響動,料來里頭的人已經在度良宵。她便誰也沒叫,只在院子里遙遙看了一會。轉身時又碰到這一樹堪折。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良駒仍在,馬廄的老板頗有良心,交代養著的那匹馬還是好生伺候著的,油光水滑,膘肥體壯,雖是好久沒見薛凌,但一點都不認生,還一個勁兒的往身上蹭。
她已經換了衣衫,是個男子模樣。牽著馬走在鬧市街頭,發現原也不過作繭自縛,這天下人來人往并無一人識得她是薛凌。待到出了城門,走的稍遠些,隨早間涼風,身下馬蹄漸疾,人也就逐漸好了些。
她本不打算去了,此處與鮮卑千里,且去了之后如何還一概未知,拓跋銑為王,接近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昨晚在床上輾轉,薛凌覺得太久了,久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也許,該換個方式,她可以把霍云昇騙出來,一劍封喉。然后是魏塱,魏塱也可以死的快些。陶記那有那么好的毒,只要再進宮一次,沒準一切就能如愿以償。她想這些想了一整晚,還未實施,都覺得痛快。可雞啼劃破暮色之時,還是義無反顧提了那個行囊。此時,書信應該已經到了江府,另一封,在蘇凔下朝之后也會拿到手。這兩人會看著朝堂變故,等她回來之時,霍云婉該也把人以蘇家的名義送給了霍準。
原她不僅僅是想讓那些人死,她想讓這場死亡公之于眾,傳唱于口。所有人都知道相門死絕,說書人可以講起天子亡于薛家之手。唯有如此,才能讓魏霍兩家千秋萬代如她的阿爹一樣,死了還被被一群身微命賤的螻蟻嬉笑怒罵。
薛凌忘了,薛弋寒一生但求心安,無意虛名。在意這些微末小事的,是她自己。
從來以己度天地,方有閑愁暗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