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九連環(三)

黃府的光景,倒是比霍家好上不少。如今天下太平,朝堂穩定,龍椅上坐的人流著一黃家血,手里還捏著約十萬兵馬一日之內便可趕到京都。如此,是既無遠慮,也沒什么近憂。

偏黃靖愢覺得自個兒近幾日在朝堂日子不太好過。也不是很不好過,只是比起以前差遠了。皇帝剛剛登基之時,事事倚重黃家。黃老爺子早已退位,自然就是他這位舅舅說了算。

身在吏部,總免不了那些雞鳴狗盜之事。金鑾殿上地兒就巴掌大,能站幾個人?站一個上去,可不得有個人走啊。偏偏那地又是個靠人聲音吃飯的地兒,誰的聲音大,是碗里的飯就要好吃些。黃家捧了位天子,圖的是給別人分飯的權利,如今皇上似乎不僅想把這個權利拿回去,還想把黃家手里的碗給砸了。讓別個看看,只有他自己,才能吃飯。

兒大不由母,也是沒辦法。但好馬跑的再遠,總還有個韁繩勒一勒。妹妹不過求個太后的身份,魏塱一拖三四年不給,也隨他去了。如今是好,他舉薦的人,非但不用,還直接丟到最偏的地兒,流放了。這細下來一想,合著黃家的人零零散散被清理了不少,嚴重點的直接砍了也有,這天下,到底是不是黃家打下來的?

黃靖愢比霍準年歲相仿,與黃老爺子已經是多年父子成良友,說話自然就隨意一些,不比霍府兩人涇渭分明。

黃老爺子年事雖高,身體倒還硬朗,坐在椅子上,半閉著眼享受傍晚清風,對兒子的氣急敗壞頗有幾分不屑。道:“免了也就免了,何必計較,夠啦夠啦,咱又不缺點啥。他總改不了是喊錦兒一聲娘的,能為難到哪兒去。你說的這些話,我也就是聽個一半,剩下一半,當這風吹吹。”

“爹!”黃靖愢拂了一下袖,道:“當初是咱和霍家送塱兒登基,你可瞧見霍家什么光景,就說那鮮卑一事,別說霍準,我這老臉都掛不住。塱兒要真有點心肺,叫了霍準去書房私下說說便也罷了,在金鑾殿上發那么大火,倒叫其他臣子看笑話。”

黃老爺子沒有睜眼,手卻重重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喝斥道:“怎么說話的,什么塱兒,塱兒也是你叫的?你是肆無忌憚的日子過久了,越發沒遮攔了不是。”

“兒子不是那個意思。”黃靖愢嘴上服軟,心里卻有幾分不服氣。先帝爺皇子不少,太子又太過優秀,加之魏塱排行第六。當初就是想破頭,那也沒誰想到魏塱能登基啊。

一個成不了皇帝的皇子,身份對于自家長輩來說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且自己與妹妹自幼要好,這聲塱兒,那是從小叫到大的。如今在私底下,都喊不得了,父親這也是太苛刻了些。

黃老爺子看不見黃靖愢臉上表情,卻知他肯定在心里頭不如意。自己這個兒子啊,也是寵了些,看不見那些不吐骨頭的事兒。這也沒什么辦法,南下的地兒,又不用打仗,養著兵就是平平民亂,救救天災。只要西北掌兵的人一日跟著皇帝,那點兵力對京城就翻不起什么風浪。故而不會引皇帝猜忌,掌權的人都過的極其悠哉悠哉。

梁先帝在時,慣來是當甜頭給底下臣子的。魏塱登基之后,著重扶持了些。只怕黃靖愢還當是鞏固黃家權勢呢,實際上不就是防著霍家拿了西北么!可這后來啊,他那位外孫真是快好料,短短數年就另立沈家牢牢壓住霍準。這哪還能剩黃家什么事兒?不過就是在那擺著備著而已。

庫房里頭的東西再貴重,那也不如手上日日倚重的好。

黃老爺子對這些門兒清,卻也懶得與自己兒子多說。好好的吏部在手上捏著,百官少不得要給幾分顏面。為人臣子,能從天子手里分點東西,把碗端的穩當點就行了,黃家又不比那些武夫出身,還想個什么上馬定天下,何苦來哉。

黃老爺子道:“既已經為人臣子,那便終身是臣子了,怎一天天的還想著自個兒是人舅舅?你妹妹也是,非要當娘。”

黃靖愢聽黃老爺子提起淑太妃,免不得郁結更甚,前幾日之事原是理所當然,皇帝的生母為太后,古往今來的都是這么個禮。偏偏魏塱為了博個名聲,就絲毫不顧自己娘親的名聲。倒要妹妹求著自己借后宮之爭相逼,才逼出個太后來。黃靖愢道:“爹既說起妹妹,就該知道妹妹心中所想,皇帝一拖再拖,前幾日逼不得已才尊了妹妹為后,他是皇帝,難道就不是為人子了。”

黃老爺子隨著風向微微搖頭晃腦了一陣,道:“當什么人子,他的嫡母早就尊了太后,天下人都知道的。這事兒你要早些報與我知,我斷然是不許的,你呀……如今做過便也罷了,倒還回來振振有詞。”

“爹!”

“罷了罷了,你與我說這些,也就是找個人抱怨兩句。我可是聽的耳朵生繭,如今黃家你主事,我且要求你給我老爺子一口飯吃。”

“爹說的這是什么話”。黃靖愢緩和一下語氣,走近了幾步道:“兒子是來與爹商量。如今朝堂事多,上次事情過后,皇上似乎有意清洗一下御林衛。黃家與霍家當年也是共謀大事,兒子少不得要給相國幾分顏面,夾在中間真是左右為難。”

黃老爺子總算把閉上的眼睛睜開,恨鐵不成鋼的看著黃靖愢,好半天才道:“你呀你!你要是有霍準半個腦子,也不至于給人耍的團團轉。咱黃家是什么人,霍家又是什么人。”

“咱黃家比霍家差在哪,當年是霍云昇勞苦功高,那我黃家也不是坐收其成啊,再說沒有咱家軍權,萬一薛弋寒…….”

黃老爺子終于坐不住,一拍椅子扶手站起來道:“你是這三年被人捧的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是不是,以后但凡霍家的事兒,你不要牽扯,皇帝要怎么用,就讓他怎么用。便是要把你這個吏部侍郎撤了,也給我受著”。他臨走尚自憤怒,指著黃靖愢腦門沉聲道:“不成器!”

黃靖愢站在原地,他都過了不惑之年,這般被父親指責,實在是好多年沒經歷過了。且父親非但不指點自己一二,倒還口口聲聲幫著魏塱說話。說是君臣,難道就能違了祖宗定下的輩分去。再說要不是當年......魏塱哪有這個君當。如今這般折騰霍家,真要是折騰完了,他還能由著黃家好?連自己生母都不善待的白眼玩意兒。

再說朝廷給的那點銀子能干什么,這偌大的一個黃家,還不是人來人往朝著自己手上遞養起來的啊。爹老了老了,倒是不知苦了。

黃老爺子往屋里走著還暗自罵著“真是沒個成器的”,幾個孫子輩也是看不過眼。還自以為天子娘家,手握重軍。就南方那幾個溫柔鄉,猜都猜的到那幾個兒子成了什么樣。好好的富貴不安穩想著,倒一天天的找事。也不想想,只要梁還在,黃家就永遠是皇家外戚,哪怕是天子駕崩,下一代也得尊一聲先帝,不敢不尊黃家。

只要家里人不作妖,稍微出點力,自幼代代榮華不盡。這倒好,自去找了不安樂來受。他突然有些后悔,當初就不該當初把大兒子扶這么高。這高處的人,自己站不穩,摔下來還得砸死一片其他人。

他這把老骨頭啊,花甲了還不能過個安生日子,得看個空檔將京里人換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