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秋死,松柏獨存。
世人大多愛看白雪壓青松,但夏日里,一水兒的翠色郁郁蔥蔥,其實也不遑多讓,松葉如槍如戟,溟濛孤高,可惜盤踞于此處,少有人賞。
手頭的朝事還沒完,原該在書房忙活,只是最近齊清霏常常過來,蘇凔便不在拘泥困在那一屋之間。院子里松柏常年不凋,其味清冽,又沒什么人來往,移一方桌子于角落,其實與書房也沒什么差,天大地大,更能開拓心境些。
但一墻之隔的鄰人院里,是有幾株桃樹的。這個季節,新果已是要熟了,樹上葉子也就不那么安分。適逢微風一起,打著旋兒的三兩片,落至蘇凔案頭。他帶了些孩子氣,就著手上筆移過去,在葉子上留了漆黑的一點。想了片刻,將那面葉子移到面前,就著墨點涂涂抹抹,轉而形成一個好看的“霏”字
思路既被打斷,要寫的東西也就停了,蘇凔偏頭看了一眼在湖心亭幫自己抄書的明眸少女,紅袖添香處,春風得意時。歲月好像從未如此柔和過。似乎是二人心有靈犀,齊清霏也抬起來頭來看著此處,正對上蘇凔目光。眼見蘇凔一瞧自己抬頭,就假裝去寫折子。齊清霏再也坐不住,拿起來劍三兩步跑到蘇凔桌子面前。那張寫有“霏”字的葉子還未來的及收。齊清霏飛快的將其從蘇凔手里搶過來,對著陽光一照,瞬間就紅了臉。
蘇凔堆上滿臉笑意,狀若無人,去收拾桌上東西。今日,便到此為止,夏日長,他可以帶清霏去做點別的。
齊清霏卻不肯罷休,揚揚手上短劍道:“蘇哥哥說是要在這處理朝事,實則是找個理由打發我離的遠些,早知如此,我倒不如好生在陳王府呆著,也免得長姐念叨。”
蘇凔抱著一摞子卷宗和自己批注過的稿子,慶幸自己手沒閑著,不然他就要忍不住此刻將清霏攬在懷里。兩人此時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肌膚相親實在逾矩了。何況…..,他抱著東西往里屋走。何況皇上還在孜孜不倦的為沈家姑娘做媒。
蘇凔已經等不及了,因此和齊清霏開誠布公的談過以后,決定要盡快查清當年真相,為薛宋兩家翻案。事成之后,他再向皇帝光明正大的提出,要迎娶齊家五小姐,今生今世,僅此一人,無法再對沈家姑娘許諾。
那天晚上,齊清猗和齊世言二人為無憂公主一事爭吵,卻從未提到過魏塱。因此齊清霏聽到的,不過是齊世言所為。剛開始,她還對此事耿耿以懷,可想了幾日,便跑過來問蘇凔:“若我阿爹當真就做下那等事,蘇哥哥要如何?”
蘇凔那會已經見過薛凌了,且對齊清霏思之若狂。他又是熟讀詩書的,凡君子者,不虛行,行必有正。既然齊清霏對當年之事毫不知情,他又怎會苛責?當下道:“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何況當晚你家大姐姐氣急,所言未必就全是事實,唯有事情水落石出那一刻,方能評其功過。但不管如何,我宋滄也不會遷怒無辜之人。”
齊清霏捏著那柄短劍,擲地有聲道:“我就跟著蘇哥哥一起查。”
此后蘇凔利用自己現在在朝堂的地位拿到了當年之事相關的一些案宗,下朝之后幾乎日日手不釋卷呆在這院里。齊清霏也是每日算著時間過來,幫著做一些抄書整理的事情。雖是繁雜,但二人情意相通,倒把這事兒做出些樂趣來。
功夫不負苦心人,逐條比對之下。蘇凔真的找到一處可疑的地方。這件事牽連甚廣,光是西北十六城的大小官員供詞就有好幾十份。他一一翻閱,盡數都能對上。唯獨有一件,讓人生疑。
說來好笑,這一件正是給宋柏定罪最重要的一件,卻是宋柏自己遞回來的親筆信。寫的是自己一把火燒了無憂公主尸身。縱然信上原因說是戰事已起,鮮卑圍城,實屬無奈之舉。但為人臣子,此乃大逆不道,光此一條就足夠宋家滿門抄斬。所以這封信自然也作為證據封存在冊。
然而在其他卷宗的記錄上,最終確定宋柏謀反的是西北十六城眾口一詞,說未接平城戰報,故而導致沒有人知道拓跋銑大軍已經南下,最后西北盡數失守。且事后清點,發現宋柏本人下落不明,平城三萬將士大批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由此可斷,當是宋柏叛國,與鮮卑勾結無疑。
宋柏常年駐守平城,自然與宋家書信來往甚多。幾年不見,蘇凔仍然能確定那封信上的筆跡是爹親筆。這就有了矛盾,如果爹真的沒有向其他人發過消息說拓跋銑大軍南下,又怎會千里迢迢遞一封書信回京說戰事已經起了。
他這會還沒有想過是那十六城的口供有問題,只是猜想會不會有人截下了平城書信導致消息沒能傳出去。可這樣子的話,又有誰能截住所有平城寄出去的書信呢?平城消息的將士又去了哪,阿爹又去了哪?他想找薛凌來問問,但記起前幾日薛凌來信說要離京一段時間。此事到這就卡住了,唯有等薛凌回了二人商討一番再做打算。
蘇凔太過高興,已經忘了自己要拿這些卷宗的時候,好些大人提醒過:“我說狀元爺啊,有些事,你非要去翻他做什么啊。”
他要將手頭東西放回房里,齊清霏站在后頭看著蘇凔背影。她已經足足的年十五了。若是娘親他們在京,就該給自己及笄簪花,像二姐姐一樣,看哪家兒郎優秀,定下百年之約。可誰也不在,昨兒回去,還被長姐好一通教訓,說是不允許自己再和蘇哥哥往來了。連蘇哥哥本人都不在意上一代的恩恩怨怨,為何偏偏齊家反而要在意了?
她又有了些愁思,這些日子,蘇哥哥就沒做過其他事,一心查案。可如果查清楚當年之事當真與爹脫不了關系,他就能一點都不在意?
“清霏”?蘇凔出來之時,看見齊清霏低著頭站在檐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臉上不是往日通透笑顏。這個他認識時候無憂無慮的少女啊,現在學會發愁了。是和自己在一起久了嗎?
“嗯”?齊清霏聽見蘇凔叫,抬頭一看,蘇哥哥已經換了衣衫從里屋出來了,顯然是要帶著自己出門,瞬間又忘了那些不開心的事,捏著劍沖到蘇凔面前道:“蘇哥哥可是不看那些本子了。”
蘇凔側目就能看隔壁院里的幾株樹尖,有他小時候最喜歡的一株桃。宋家是讀書人,家中長輩不喜歡這些瓜果之物。只有娘親縱著幾個孩子,偷摸在偏僻處留了好幾株。待時節一到,他跟大哥宋汜常常避開祖父,爬到樹上偷摘著吃。
“不看了不看了,我們出去走走也好”。蘇凔知道清霏喜歡縱馬。君子六藝,他也是懂的。雖遠不如薛凌,但城外官道出不了什么亂子,二人已經去過幾次。
齊清霏劍不離身,從齊家搬走,她就再未見過三姐姐。卻時常想起,既然蘇哥哥并未與自己遠離,等見到三姐姐的時候,自己只要好好跟她說說,她是不是會和以前一樣,沒準還會接著教自己劍法。等蘇哥哥一家平反,說不定沈家那位將軍妹子更要纏著不放了。
自己非要親自去當個將軍,也才好把她比下去。
二人并未共騎一匹,反倒各自提著韁繩在道上,任由馬兒隨意往前走著。齊清霏看著遠方,自覺奇怪。她與三姐姐時,一心想馬跑得快些才好,要轉眼天際那種。但和蘇哥哥走一路。就巴不得這馬一直原地踏步都行。人坐在上頭,兩旁景物自行劃過眼簾,身旁是自己喜歡的男子,世間再無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偏偏蘇凔想起了別的事,他坐在馬上,本是決定下午好好走走。但城外寂靜,人一靜腦子就不聽使喚的去想困擾自己的事情。他已經找到了證據有矛盾,如果,如果再有個人證的話,是不是讓皇帝重新再查這件事的可能就大一些?他看向身邊齊清霏,囁喏著不知要如何張口。
齊清霏奇怪道:“蘇哥哥這般瞧著我做什么?”
“清霏?”
“嗯?”
“你是否真的想幫我查清當年之事?”
“我當然想啊”。少女一勒韁繩,讓馬兒稍停。認真的看著蘇凔道:“我不僅想,我還希望蘇哥哥明日就查清,到時我就去軍營報個名,等我當個將軍,皇帝自然會幫我也賜婚”。她手舞足蹈的揚著劍,毫不顧忌的說著這些原不該是閨閣少女說的話。
“梁從未有過女將軍。”
“以后就有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當個將軍?”
“不是..只是我.......”
“那就沒關系,你自好好查案,我遲早都能當個將軍”。齊清霏輕踢了一腳馬肚子,催著馬走,決定不等三姐姐了,回去就再拜個師傅。
“清霏。”蘇凔讓兩匹馬靠近了些,鄭重的扯住齊清霏袖子。他想說的事情,有些難以啟齒.
齊清霏看著蘇凔骨節分明的手落在自己衣服上,瞬間移開目光,不敢多瞧。她不比家中幾個姐姐男女大防,那也無法接受這般親昵舉動,不然早就和蘇凔騎一匹馬了.
“嗯?”
“清霏,我已經在案卷中找到一些疑點。”
“真的?”齊清霏瞬間忘了那點嬌羞,驚喜的看著蘇凔,道:那蘇哥哥什么時候跟皇帝說呢?”
“光是這個,恐怕還不夠,我想…….”
“你想做什么,快說呀。”
少女的臉太過無邪,蘇凔忽然覺得自己玷污了這份情誼。他不敢直視齊清霏的眼睛,卻還是把那句話問了出來。
“你能不能,你能不能讓你大姐姐去作證,無憂公主一事,是朝中有人陷害?”
天光云影都剎那失色,齊清霏臉上的笑意也隨著她明白這句話而逐漸定格在臉上。她沒回答蘇凔的問題,反問道:“如果不是我爹不能言語,那蘇哥哥是不是要讓人將我爹下獄逼供?”
她不知朝事,只聽過府里請的戲班子。犯了錯的人,都會被丟進大獄里。如果不說實話,就會被人嚴刑拷打。當初她以為自己用三姐姐給的兔子殺了人,嚇的一整晚夢見自己被人拿著鞭子抽。
可那種恐懼亦比不上此刻之萬一。
蘇凔急忙解釋道:“我不會,我自會為齊大人求情,他必然是一時糊涂。何況你和你大姐姐不知情,皇上不會怪罪的。”
“萬一我爹不是一時糊涂,他就是個壞人呢?”
“清霏…….”
齊清霏勒馬回頭,一夾馬肚子,不顧蘇凔在后頭急追。她只想快些回陳王府,叫長姐跟自己一起回鄉。京中再無任何值得齊家逗留的地方。且蘇哥哥…….蘇哥哥對薛宋一事執念極深,不管自己愿不愿意,他都會去翻案。
也許,也許會派人來強迫大姐姐去做人證,指證自己的親爹。
她淚水漣漣,她曾經以為蘇哥哥可以不在意此事的。原來到頭來,輪不到別人在不在意,而是她無法不在意。
蘇凔終未追上齊清霏,兩人本出城不遠,進了城之后,不得行馬太疾。蘇凔有所顧忌,前頭齊清霏卻渾然不覺,自然就沒追上。
他將馬牽回集市,想著也不要緊。此事為難,不怪清霏一時難以接受,但她深明大義,也許過幾日就想通了,到時薛凌也已經出現。集人證物證一起,又有陳王妃口供,薛宋倆家的事,必然能再查一查。
蘇凔不知道的是,此生再未與齊清霏有過只言片語,相見既是薄命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