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九連環(九)

石亓嘴里含著片草葉子,已經在水源處坐了好久。打水這等小事自然輪不到他來坐,不過是行馬累了,看著一道河水蜿蜒,歇了下來。

自梁回來以后,他就少有在原來的封地呆著,而是隨大哥一起回了父王帳子,開始學著處理族內瑣事。適逢夏季,正是水草豐美的季節,各部落之間的沖突也就少,故而還沒遇到過什么棘手的事情。為難之處在于,父王因為梁與羯通商一事,開始格外關注起這個被常年忽略的小兒子來,免不了逼著他多學些你來我往的東西,說是以后也好輔佐大哥。

成日里跟著幾位老人屁股后頭,少有空閑能像今日跑的遠些。他其實并不喜歡參合太多胡人五族之間的恩恩怨怨,何況現在羯已經和梁通商了。他見著那些米糧源源不斷的從安城一路到羯族王下帳子,草原上走動的漢人也逐漸多了起來。

長久下去,雙方互惠互利,羯族就不用打仗了,何苦再成日里防著這個防著那個,倒給自己找罪受。

呆了一會,石亓將嘴里葉子拔下來拿手上掂量,這是馬兒最喜歡的那種長葉茅。這個時節,能長到人腿那么深。再過些時候風霜一起,就全部枯黃了。他以前知道普通羯人要提前搶了收著好給牛羊過冬,居然不知道這玩意在梁人那邊能編出各種花來。可惜他當時就買了個螞蚱,回來想研究著怎么編,拆開就再也編不回去了。想抽個空檔兒再去梁看看,爹和大哥盯著自己跟盯賊似的,倒不如自己獨居自在。他長出一口氣,將草葉子扔進水里,等漣漪上進才牽著馬慢慢回帳子里。

雖說羯王的帳子也是會搬動,但比普通人總要講究些。且身邊隨從也多,每次一駐扎,方圓數里也跟城鎮沒有太大的區別,無非就是腳下踩的,是草皮罷了。至居地外圍,石亓松了手里韁繩,將馬丟給外頭守著的,徑直往中心處自己帳子走。走近了卻發現有個下屬在門口等著,見了他立馬迎過來道:“羯皇找你早些過去。”

每天都各種瑣事,石亓不耐煩也無可奈何。門都沒進,轉身往王帳走。他道時,羯皇還有石恒等一干重要人等早就到了。胡人規矩沒那么多,石亓穿過人群喝了一碗馬奶站到角落里,反正他也插不上什么嘴,就是來湊個數,美其名曰聽聽族里老人都怎么干活兒。

眾人看在眼里也沒當個事兒,大王子生的早,當家立事的時間也就早,等小王子出生的時候,難免羯皇偏心點。反正大家伙兒也不指望他啥,廢點就廢點了。要不是通商一事,沒準現在還在哪個草窩里抱著個女人打滾呢。

石恒卻走過來一把把石亓拉倒眾人中間道:“這事兒當初就是你起的,現在也給我好好聽著。”

羯皇一直坐著沒怎么說話,倒是底下人七嘴八舌。

“有什么好說的,我早說漢人奸詐。”

“不賣不賣,沒有也不是活不下去。”

“就是羯人自在生活這么多年,死也是站著的,上次去了還要給人跪著行禮。”

“真要活不下去打一場就是了,憑啥馬背上的跟那些矮子說話還要低聲。”

石亓聽了好大一會,才弄明白是通商的事兒出了問題。也不能說有問題,雙方還是在正常往來,甚至兩邊的平民百姓都顧忌小了些。農耕的少肉食,放羊的少米糧,交換著是皆大歡喜的事兒。

但是石恒感覺雙方之間大宗的來往在逐漸減少,雖來人說是梁國上下也缺,但他遣人去打探了一番,還是發現了不對。很多想要來羯的商人被梁朝官員扣下了。多送些錢,漸漸也就知道限市一事兒。這會正和眾人商量要怎么應對。

石亓有些來氣,這通商根本就沒幾個月,年初令下,但不知為何,足足過了兩月之久才正式開始,還沒到一年呢,梁人那邊居然又搞出這破事。但他此時并未發言,等眾人散盡了之后才對石恒道:“大哥,我們再去梁一趟就是了,問問那皇帝,他要通就通,不通就不通,搞這一出是什么意思?”

石恒遠比自己弟弟成熟些,笑道:“是打算叫你收拾一下,不過,我們不去大梁,去鮮卑王城,拓跋銑邀了好幾次。爹叫你跟我一道去看看。”

石亓去鮮卑辦過一些事,慣來瞧不見鮮卑嘴臉,聽說自己又要去,當下不樂意道:“怎么又要去,叫我做什么。當務之急不是解決梁人的事嗎?”

羯皇坐在上頭看兩兒子吵鬧,難免有些嘆氣,老來子啊,他是疼的多了些,又想著又大兒子撐著自己,實在是太放縱小兒子了,當下道:“不必多說,老實跟著你大哥,梁人那邊的事不用管了。”

“爹”,石亓尚不服氣。羯皇卻不耐煩,擺了擺手讓倆人趕緊走,他想一個人清凈清凈。

人啊,總有老的時候。在漢人眼里,四十五歲沒準還如日中天。但在這草原上,要靠拳頭來說話。他的拳頭,已經不怎么硬了。雖說羯族里頭,也不拘泥于誰來統領,但他總想給兒子多留點啥。不然,哪能跟鮮卑對著干,獨自去梁求和。那件事辦的出奇順利,他還以為有個好開始,這才過了多久的事兒。

石恒拉著石亓,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拖出了帳子,道:“長點腦袋吧。”

石亓掙脫不了,踢了兩腳道:“我又不繼承王位,長腦袋有什么用,你要去鮮卑就去,我不去。”

石恒松了手,走在前頭道:“跟我回自己帳子說話,由不得你,明兒就要起身了。”

石亓沒有挪步,低著頭道:“大哥!我都不想回爹這,還不如自己過的痛快”。他心里頭氣憤,語氣也急。

石恒回過頭來又推了他一把道:“你看不出來嗎,梁人皇帝就是想吊著羯族胃口。但有點東西總比沒有好。爹叫我們過去是看看拓跋銑想做什么。能不與鮮卑起沖突,就盡量先維持著。你是想又打起來不成。”

“那我過去也于事無補啊,咱就吃自己的飯,誰也不得罪,怎么會打起來。他拓跋銑也不能如此不講道理吧。”

石恒已經走出好幾步遠,道:“你快些給我跟上來吧,這地兒什么時候講過道理?”

他進到帳子,瞧石亓還沒跟上來,也沒出門再催。石恒比石亓大了好些,更容易想透其中緣由些。梁人是最近才下的限市令,而且據說是因為當朝的相國提出和鮮卑也要議和之后才制定的。這件事的背后沒準是鮮卑在搗鬼。

幾百年來,五部之間爭斗不斷,誰也不服誰。但是拓跋銑父親上位以后,曾游說五部聯合攻梁,說是要共分中原。石恒那時還太小,沒有參與。不知道是拓跋銑父親是真的能力出眾,還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所有人都動了心。反正最后五部空前的團結,集數十萬大軍打算南下。

而梁國當時薛弋寒為將,親自鎮守平城。到最后,戰火都沒燒到梁境內。于胡而言,無疑是一場慘敗。各部紛紛散了,回到自己的地頭修生養息。

等事后回憶起來,這一仗,分明是鮮卑有意設計。其余四部人馬在前,幾乎死傷大半,而鮮卑人的軍隊由于處于最后,幾乎沒損傷一兵一卒。如此情況,鮮卑突然發難,其他四部自然毫無還手之力,拱手稱臣,一持續,就是快十幾年。中間也有少數寧死不服的,即被拓跋氏血腕鎮壓。

所以,梁胡十幾年無戰,固然有著薛弋寒的原因在,更多的還是拓跋氏想要先徹底一統草原,再行南下。

最先明白過來的,可能要屬羯皇了。羯人與鮮卑差不多,都有個和漢人接壤的好處,受中原文化侵襲較深。在其他幾部還在感嘆是梁薛弋寒太過英勇的時候,羯族就察覺處事態不對,這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唯鮮卑是尊,不敢有半點忤逆,想等羯族恢復一下元氣。結果卻發現,鮮卑根本就沒有讓其他部落存活的打算,而是處處制約,一步步蠶食鯨吞,想要獨占整個草原。羯皇每日發愁卻又無可奈何,直到小兒子提議要去梁求商,便孤注一擲。

所以當與梁國一出問題,他與石恒擔心的反而不是通商,而是鮮卑那邊是否已經知道羯族有了反心。如果這個時候打起來,羯族于鮮卑,基本是沒什么勝算。

可石亓哪里知道這些過往,他一心想著梁人出爾反爾,就像…..不是就像,分明就是那個雜種。磨磨蹭蹭進到帳子里,他還在做最后掙扎道:“大哥,我真的不想去。不就是通商嗎,為什么不去梁,反而要往鮮卑?”

石恒嘆了嘆氣,拍拍旁邊褥子道:“坐。”

石亓依言走過去坐下來,大哥最是寵著自己,多哄兩句沒準就不用去了,要說他最不喜歡的人是誰,除了那個雜種,頭一個就是拓跋銑。

石恒道:“你怎么就不能管管事,梁通不通商,不就是鮮卑在看著么,我們不去走一趟,難道還能把刀架梁人皇帝的腦袋上逼他不成。”

石亓又摸著屁股跳起來道:“我就不信鮮卑還管道梁人那兒去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三年前打完仗他們徹底鬧翻了。”

“你上躥下跳的做什么。”石恒看著石亓,沒好氣道:“總之這事兒和鮮卑脫不了關系,我們的人已經打探過了,不如去當面問問拓跋銑,他想怎么樣,心里也好有個底。”

“我不去。”

“由不得你,你自己不去自然有人押著”。石恒懶得再看石亓,轉身去收拾東西。他已經和爹說好了明日就啟程。這里離拓跋銑的王都也還有差不多兩天的路程。人總是要長大,爹老了,以后就是石亓幫著做事,這么毛躁實在是很難當大任,偏又趕在羯族這個風雨之秋。

有些時候,他是與爹商量過的,中原人能以一國統之,五部沒準也真的能合在一起,可羯皇反問了一句:“中原都是漢人,可你出去看看再說,鮮卑和羯族,和羌氏,真的半點分別也沒有嗎。”不等他答話,羯皇又繼續道:“你可見,咱羯族的馬能跑到哪?現如今,只能跑到哪?”

是了,他小時候,馬是能跑兩三日的,如今,稍不注意,就跑到鮮卑的地頭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