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遺策(八)

放眼整個王都,敢稱“宮”字的,應該只有拓跋銑那狗住的地兒了吧。薛凌看見石亓在鮮卑的地頭晃蕩已經是大感意外,聽他這般說,大致是羯族兩位寶貝兒子竟然在拓跋銑那做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夜與拓跋銑對話言猶在耳,撇開鮮卑與薛家的是非先不提。原來在胡族五部,也是一堆狗血,黑的不能再黑了。

自薛凌知事起,胡人之中,鮮卑地位高漲,一統五部,大概只是時間問題。但里頭具體什么情況,平城并沒有太多消息。她自幼聽人將薛弋寒奉承的如同神明,一戰定江山。

殊不知,只是一場成書之巧。

鮮卑與羯族皆與梁接壤,羯族卻是部落分散,遠遠不如鮮卑那般人口高度集中,到了拓跋銑父親那一代,受漢人影響愈發嚴重。原本是馬背上爭天下的草原漢子,突然就想玩起手段來。

世上總有那么些人運氣頗好,當鮮卑有所圖謀的時候,一場數十年難遇的風雪席卷整個胡人大地,草枯畜死。而當年的中原大地風調雨順,秋收甚豐。一線之隔,一邊是餓殍遍地,一邊是瑞雪豐年。

天時地利之際,人和就來的格外容易。多方蠢蠢欲動,鮮卑便一呼百應。胡人五部之中只要能扛刀的,哪怕高不盈馬背,仍隨大軍聚集,短短數日便兵臨平城城外。

彼時薛弋寒正值當打之年,且已經駐守平城數載,對胡人路數一清二楚。早早囤糧調兵,阻其南下。這場仗,朝野震動。直到薛宋案發,一直都是梁國上下美談。只說是薛家用兵入神,以一敵五,竟未損一城一池,破胡人數十萬大軍。此戰之后,一晃十幾年,再未聽說過胡患之禍。

平城那些年少歲月,薛凌聽這些事聽的耳朵都起了繭子。一開始,還心向往之,到后頭,都生出些不耐煩來。如今仔細回想,自己竟從未聽阿爹親自講過。

八千騎,逐單于,對于一個將軍來講,應是生平快意之頂峰,何以一次都未講過給自己的兒子?縱她與阿爹日日的對著,也總有些時候是溫情滿滿的。

想來,那場仗到底是什么樣子,原是是旁觀者迷,當局者清。她的阿爹是怎么贏了那場仗,自己心里再清楚不過了。清楚到受之有愧,故而酒酣云膽之時,寧愿拿第一次出征鬧的笑話,也不愿提起那一場傳世之征。

因為,那場仗,梁國不過是被人趕到河邊的鷸,胡人其余四部被設計成蚌,而鮮卑穩收漁利。

多年漢人文化浸淫,很難說哪一代,鮮卑竟也有了天下一統的心思。直至前鮮卑王拓跋野上位,開始將這個想法付諸于行動。草原雖不比中土富饒。與梁的百年一統不同,胡人內部似乎自古以來就是一盤散沙,少有的幾次聚集,也是利盡則散。所謂攘外必先安內,這句話,拓跋野倒學了個十成十。

憑著鮮卑當日之人馬,要靠蠻力,將羌、氐兩部拿下尚有勝算,但對羯族和匈奴別部,只怕不是那么容易。拓跋野便換了路子,想以懷柔政策將整個草原歸于鮮卑名下。他示好賣乖,雖未達到目的,終究也起了些作用。其他四部的王基本都跟鮮卑握手言和,少有沖突。甚至于部落之爭時,都愿意讓鮮卑出面調停。

但要說歸服一事,無異于癡人說夢。直到那一場雪下的紛紛揚揚。彼時拓跋銑也不過六七稚齡,尚不能理解父親為何把自己關在房里三四日不肯出門。鮮卑靠梁,憑著那一點地理優勢,尚有余糧。可其他部落,凍餓而死的牲畜人口不計其數,父親卻對來求援的人一律不見。完全違背以往五部一家的說辭。

鮮卑王宮的大門再次敞開之時,四部的首領已早早聚集在門外。人要死了,總是要想點辦法。草原上沒有的東西,另外一個地方是有的。這些年,小打小鬧一直有,集五部之力攻梁,卻是好多年不見了。

然幾個首領誰也不服誰,拓跋野這幾年積累起來的人氣終于派上用場。往事如灰,拓跋銑并未跟薛凌詳細講起幾個首領是如何讓拓跋野做了那場戰事的頭兒。只知道拓跋野非但沒動鮮卑一兵一卒,還借戰事為名,大肆搜刮其余四部本就所剩無幾的銀錢米糧,甚至在暗中親自動手斬殺四部殘余戰力。

等四部之人死傷十之八九的時候,拓跋野親自上京求和賠罪,愿俯首稱臣,年年納貢。至此,梁國無人不曉薛弋寒。

可當年的薛弋寒,究竟曉不曉得自己也不過就是枚卒子?只是這枚卒子,他當,要當。不當,也要當。若不戰,拓跋野就要真的率軍南下,事成之后,鮮卑亦是棋高一著,若戰,便是這等結局。

終究,漁人是不會空著網回去的。

拓跋野要算計的當然不是薛家,只不過是薛家剛好被放在平城,趕上了而已。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拓跋野求的,是讓其他四部死絕,從此草原只余鮮卑一家。這場仗打完,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半。其他三部戰力近乎死絕,再無還手之力。從此一言一行,盡在鮮卑掌控。偏當年有人逃過一劫,就是石亓所屬的羯族。

不僅逃過一劫,而且還與鮮卑分了一杯羹。說來也不是什么光鮮事兒,無非就是羯族也與梁接壤,羯皇當時說自己部落犯不上全部繞遠從鮮卑開戰,倒不如直接攻安城,幫著五部分散些梁人兵力也好。如此省些口糧,免了羯人奔波。

此言甚有道理,拓跋野又唯恐做的太過,漏了餡,對這個要求也無可奈何。羯族本就是五部中的大族,此番保留的兵力也多。加之事發之后,羯皇對鮮卑也是畢恭畢敬,又明面上幫扶其他部落。拓跋野只能采取迂回手段來扼制羯族。同時一點點收編整個草原。

這一開始,就是十幾年不停歇,也是梁胡十幾年無戰的由來。直至拓跋野染疾不治,他臨死,卻笑的爽朗,道“銑兒青出于藍,為父放心。”

個中細節,無從談起,知道這些往事人,竟已經去了大半。薛凌不過無意開啟了塵封的盒子,她雖未手舞足蹈,卻也帶著三分自得的跟拓跋銑講:“我的父親,是薛弋寒。”

就是那個威名赫赫,屠你們胡人五部的薛將軍。比霍準那狗不知道高明到哪兒去,你跟我合作,才是最好的選擇。她未說出口,卻每個字都是暗示。這個身份好用的很,每個人一聽她是薛弋寒的女兒,總是要高看三分的。

只是,下一刻拓跋銑就嗤笑出聲,將那一場仗講的如同個街頭話本。這些還不夠,講完又云淡風輕的說起,是如何進了京,如何通過霍準結識了魏塱,如何將薛宋兩門徹底坑死。

他的確沒說錯,薛弋寒當真是鮮卑的恩人,生前是,死了,還是。連下一代都是。

恩恩怨怨,誰說的清呢?于是薛凌醉倒在王都街頭,被石亓扛回了這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