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景,該是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可平城那個地兒,唯有冬雪一物堪賞,其余的,多是書本子上說的風流。而今春日早過,存善堂里一樹石榴卻是花意灼灼,夕陽之下,欲燃人眼。果真如那對老夫婦所言,這六月底還未有絲毫凋謝跡象。
薛凌瞧著墻頭一從火紅,只覺得這夏花也是堪稱一絕,可見以前學的,未必就那么正確。天色已不算早,偏門外還是人頭攢動。她不知自己走了這一月,老李頭跟綠梔一家都做了什么活計,倒把這小院弄的和臨江仙一般熱鬧。
多看兩眼,干脆就懶得和人擠著正門走,尋到后院處翻墻而入。這一路回來,雖是未曾經歷什么艱難困苦,到底一身風塵。在馬背上時,還拼命跟自己念叨,第一樁要緊事,得是去江府問問情況。再不濟,也得先去霍云婉那問問蘇家在寧城的生意做到了哪。
可真跨進了京城城門,丟了馬匹,腳就不聽使喚的往老李頭這來。她肩上行囊還裝著在寧城買的不少藥材,都是西北那塊的名貴之物,想老李頭摳搜慣了,怕是在京中也舍不得買。
存善堂,算起來開張不甚長久。京中大家如云,老李頭也并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神仙。只這短短一月,居然也聲名鵲起,無非就是來者不拒罷了。哪怕口鼻生瘡,身無一文,老李頭也不趕人。除了免費開個方子,偶爾還倒搭藥錢。
所謂太平盛世,天子腳下,居然也能有那么多窮困之人一日日的在這守著,就圖那么點微末生機。
前院一片吩嚷,后院卻是寂如空山。走到樹底下,眼里的赤紅就越發濃烈,可那樹上當真是一粒果子也未曾掛。薛凌瞧瞧地上,也沒落花。估摸著這玩意也有什么藥性,被老李頭當寶貝收了去。
抖了抖包袱里一堆破爛,薛凌不自覺要笑。笑著又覺得心酸,她在平城之時,與老李頭實在算不得親熱。可這會,就這么一個人,光是想一想,都能讓她熱淚盈眶。如果阿爹和魯伯伯還在,世間怎么會有這種委屈?
踩著一院藥香進屋,里頭擺設點滴未改。應是綠梔一日日的拾掇著,一應物件不染纖塵。便是她隨手涂的百家姓,也是一張張摞好了,整整齊齊碼在書桌上,隨著薛凌推門帶起的風微微掀起紙角。
卸下身上包袱,迫不及待的撲倒床上,一抬手,剛好夠到床沿掛著的荷包。里頭孔明鎖的輪廓浮于掌心。她這一月的兵荒馬亂總算歸于平靜,仿佛世間萬物都放慢了步調。
前院里老李頭等人忙到喝口茶水的空隙都少有,綠梔也是抓藥煎藥遞方子的來回跑,直至夜深才送走最后一位求醫的。幾人將就著用了些飯便各自歇下,居然無一人發現薛凌回了京。
薛凌亦懶得去叫人,她也曾跟魯文安多次離開過平城辦事,短則三五天,長則小半月。每次回城時,都是迫不及待,老遠便叫人開門。今又有了那么一塊地牽腸掛肚,原也想扯了嗓子嚷著自己回來了,叫綠梔一眾人圍著自己七嘴八舌才好。可真兒個到了門口,又唯恐自己踩碎了這里片刻安寧。只輕手輕腳回了自己房里。躺了一會,便起身隔著窗戶瞧著前院里人來人往,想那老李頭算是得償所愿了。
既是無戰,隨軍大夫的作用就只能是看個頭痛腦熱。然能上戰場的漢子大多壯如牛馬,便是偶感風寒,也是不愿意喝什么湯藥的。那十來年,薛凌瞧著老李頭除了伺候薛璃,貌似百無一用。據說,她那娘親不治而亡,大概也是老李頭學藝不精的緣故。
故而以前薛凌瞧著老李頭恭著身子在平城里晃來晃去,少有正眼看過。偏今日在窗口瞧著,一瞧就是一個傍晚。只想著老李頭莫說是要個藥鋪,便是想要皇宮的麒麟露,她也非得想辦法弄來。
包袱里干糧飲水尚有,待院子里燈火將熄,薛凌便摸索著用了些。說來也怪,在路上,這些破爛兒味同嚼蠟,在這個地方,吃來不遜魚翅燕窩。
她并未點燃燭火,黑暗里摸索著換了舊衣再躺到床上,迷糊著瞇了眼,枕著一室愜意,暫時忘卻魏霍江薛,便覺得周身無一處不舒暢。
然這種舒暢并未持續到天光,黑夜里猛然睜開眼。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平意便輕巧的橫在了來人脖子上。薛凌小有吃驚,她是打算威脅一下江玉楓,卻沒想到這么容易得手,可見這狗壓根沒打算反抗。
人討厭的就是這種有持無恐,她斷不可能這會真在江玉楓脖子上劃一道,只得輕輕壓了壓劍,惡狠道:“我難道沒說過不能來這?”
“你當我想來不成。”
來者自然是江家的大少爺。江府一直有暗衛跟著薛凌,不過是前些時日她打發了。然她走之前說多不過半月,不料這一走,歸期不定。江府還背著一樁天子賜婚,哪能不心急如焚。偏手又伸不到胡人的地頭,更莫說把薛凌給找回來。
江閎在府里一日要罵上三遍,卻也無可奈何。除了讓人盯著薛宅,自然也派人盯著老李頭的地兒。薛凌前腳進門,后腳已有人去江府報信。江玉楓,已經是故意來遲了些。
滄海桑田,大多時候是歲月輾轉方得。可風云變幻,卻只需瞬息而已。而人心之事,又豈是風云二字能形容。
薛凌只當江玉楓是為了薛璃婚事而來,故而有些想不透他何以如此急躁。她都不記得婚期是哪日了。可大紅蓋頭一遮,底下是哪家嬌娘又有何人知道,全然犯不著深夜竄進這院子。要知道自己可是再三警告過江家,不要把手伸到老李頭這來。
其他的,似乎也找不出什么要緊的來。說來江玉楓也自詡正人君子,倒次次做這等跳梁之事。想是劍在頸上,有些賭氣的成分,江玉楓說完那句話也就不在開口。
薛凌等了半晌,覺得若再往下壓一壓,江玉楓非得破皮出血不可。兩人終究還要共事,只得冷笑一聲收了平意,也不避諱,自顧坐回床上,半靠著床頭,道: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