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閎手間力道一緊,似要將掌中茶碗捏碎。那一尾魚也被捏的丑陋扭曲,如死亡多時,又在臭水砂礫處漂泊數日,再難看出一絲一毫先前的精致靈動。不知當年妙手巧匠,能否猜到自身杰作有此一劫?
造物者,天工猶可奪。處世間,人心不可測。
薛凌在陳王府混跡數月,江閎早有猜測,陳王夫婦未必就不知道她身份,只是懶得當惡人去捅破這層窗戶紙罷了。陳王一死,更覺得此事無關緊要。
他自忱和齊世言同朝為官數十載,與齊清猗也有過數次交集。陳王妃,實在很難與薛凌相提并論。故而陳王府無論知不知道所謂齊三小姐的真實身份,都不該有什么亂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府何必閑得去趟渾水。
江閎萬萬沒料到,在魏熠死后,那個似乎毫無主見的陳王妃居然明火執仗的找上了門,就差將“薛凌”二字繡在旗幟上,扛著招搖過市。本不該如此怒難自抑,只是蘇銀怕是還沒走出江府大門,那張描金箋的灰燼估摸著在香爐里尚有余溫。
他才剛送走一個薛凌,又來了一個薛凌,這天底下的薛凌,一個接一個的往他江府來。此時的江閎早忘了,當年他曾扣了薛凌一夜。當時薛凌平城少爺氣未退,在江府私設的水牢里輾轉騰挪,氣羞叢生。既恐薛弋寒責備闖了大禍,又恨自己技不如人栽在這。
她自命清高又固執倔強,在那小小的一方臭水中,想著最多一夜,她只能容忍自己在這破地方困一夜。若是天亮了再無轉機,她大不了自己把腿砍下來賠給江玉楓,就算疼死了,一了百了好過給人如此折辱。
江閎與薛弋寒那場局,最終走成了死棋。薛凌這尊神,自然請來容易,送走難。
按江閎的吩咐,只說是要商議大禮之時的物件,齊清猗卻之不恭的留在江府用了晚膳。酒足飯飽,密室里茶韻生香。齊清猗一路盯著腳尖,跟著江夫人緩緩而入。坐下之后,良久才長嘆一口氣。
一如江閎所想,魏熠貴為太子時,她尚且是個溫婉女子,更不消說此后的這些年。如此明晃晃的咄咄逼人,與自己的阿爹算一次,余下的,就這一次了。
“王妃請”。江玉楓代江閎斟了茶奉至齊清猗面前,他亦不知齊清猗是為了什么在這個時候找上門,還要說道薛凌的事兒。
若先前大家還可以裝模作樣,這會魏熠已死,齊世言中風,兩樁事都跟薛凌脫不了關系。齊清猗必然是知道江府薛凌身份了若指掌的。
書卷上的那兩個小字,是威脅,還是討個說法?江玉楓有微微一絲緊張。他怕齊清猗問起魏熠之死。
情同手足,哪來的什么情同手足?
伴讀之誼是真的,君王之謀,也是真的。陳王魏熠,原是大梁的太子爺啊。他江玉楓只是先帝眼中不錯的棋子,生在聲名顯赫的國公之家。這一生,要么做個浪蕩浮萍,要么就做個天子臂膀。
習三綱五常,學春秋禮樂,不染半點讒佞污孽。同開蒙,同師友,同寢食。有道是君恩如海,如何不是君威如山?太子魏熠朝著自己母后抱怨太傅嚴厲時,江玉楓還伏在案上抽抽噎噎的替他罰抄。
并非是手足情深,原是情深,才能成為手足。可人生有手足是為什么?不就是跑腿干活兒么。
梁代代帝王的伴讀皆為鎮北武將之子,如先帝與薛弋寒。十幾年的朝夕相處,傾朝之力的耳提面命,力求將那位天選之子培養成皇帝最好的劍。傷人,且永不傷己。
同時,這柄劍,也是絕佳的人質。三代單傳的薛弋寒,往上數,不知還能數出多少代來。
幼年的江玉楓被欽點入宮時,他尚看不懂江閎臉上的欣喜若狂。等年歲漸長,便疑惑叢生,不明白先帝何以摒棄梁多年傳統,將太子身邊的人換成了文臣之后。
且不說文臣能否護得住君王一世太平,鎮守西北之人若無質子在京,一朝生有異心,便是傾國之禍。
然非禮勿言,他從未問過江閎這中間緣由。不管先帝與薛弋寒之間如何計較,這差事既然落到了江家,是福是禍,他這個江上玉郎,國公長子,便要一力擔著。魏塱自是心有千帆,先帝眼里,裝著的,難道就不是乾坤?
直到薛凌一身胭脂色,頂著齊三小姐的名頭踏月而來,江玉楓多年不解方消弭了一些。他猜是薛弋寒舍不得薛璃在京為質,又不能拆穿薛凌是個女兒身,所以暗地里不擇手段的將兩個孩子都養在了平城。就不知道先帝是什么心思,竟對這件事視若無睹,且仍與薛弋寒君臣如常。
不該如此的,天道無情。先帝與薛弋寒都不該如此。正如他江玉楓,也曾是半只腳踏在云端的人,行至末路,便毫無情面可講。縱寢食難安,他卻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從未后悔過。
只是,也從未釋懷過。
若齊清猗當真問起魏熠之死,江玉楓不知自己還能不能在屋子里穩如泰山。他既惱恨自己沒及時得到薛凌間接殺了魏熠的消息,又無比慶幸自己沒有及時得到。
因為,這個選擇太難做,他也不知道要不要去阻止這件事發生。若當時魏熠活著,江府娶了陳王府出來的小姐,在魏塱眼里,沒準又是另外一番風景。
好在蒼天垂簾,沒有讓他做這個選擇。魏忠的手,下的飛快。等他知道時,魏熠在天地風雨中,已經涼透了。他便能堂而皇之的詰問薛凌“你怎么這么不折手段?”
就好像這話問出口,他就已經傾盡全力去拯救過那位至交好友了。
齊清猗并未伸手接,只緩緩將目光移到江閎臉上。臉上是慣常的凄苦笑顏,慢吞吞的喊了一句:“國公爺。”
江玉楓仍端著茶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屋里三人,論身份,江閎父子為臣,齊清猗仍是皇家。只這會,江閎臉上沒有半分敬畏之心。聽得齊清猗開口喊的是尊稱,也不客套,直言道:“王妃不妨有話直說。”
他對薛凌這兩個字,實在是半分耐心也無,何況面對的人,也并沒什么顏面值得他虛與委蛇。
“我想請國公幫我救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