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她舉手投足做派猖狂,沒準是在虛聲張勢遮掩逞強。
薛凌曾在人前聲嘶力竭的喊著,這個天下人人負了薛家。她也默念了不下千百次,最負薛弋寒的,應是自己才對。她每次都被這個想法嚇的心驚肉跳,她急需一個人來拔出這根毒刺。
只是,一直沒能遇見誰。薛璃,應該可以吧。
然而她仍未做到,用盡全身力氣,薛凌也僅僅就叫出一聲名字。剩下的內容盡數哽在胸口,堵住心肺,讓她因窒息而干涸成一條誤跳上岸的魚。
這種情緒,以前也不是沒有。除卻本身為人就循規蹈矩的緣故,薛弋寒更覺得,有魯文安在側,他少不得要格外多留神一下薛凌。事事多挑些錯處,也免的自己兒子養成個唯我獨尊的性子。
如此日日的提醒著,薛凌順理成章的總是去惦記自己又哪哪哪出了問題。可她才要皺眉,魯文安就跳一旁變著花樣的開脫責任,怪天怪地怪佛祖,獨獨不能怪薛凌。
大抵,薛弋寒也沒想過,有朝一日,再無魯文安將薛凌從愧疚自責里拉出來。說來這都是些好的,然而,過,猶不及啊。此時的薛凌,大概還能將吾日三省吾身倒背如流,可她應該忘了,三省即可,無需四五六七。
她屈膝在地上,不敢抬眼。她急需一個魯文安拉自己一把,不需要講的天花亂墜,哪怕只要告訴她,即使她在平城,結局未必就能如意,就足夠。
可惜,這里沒有魯文安,只有一個薛璃。縱然他做了兩三年的江玉璃,卻這一瞬間原形畢露,再不是什么琉璃郎,二少爺。他努力掙脫而不得,眼前猩紅,是那年咳出來的血,怎么也化不開。
身體緣故,平日下地都是輕手輕腳。薛弋寒就站在一旁瞧著,只要發絲微動,都能伸手,隨時準備護住他。除了不可預料的犯病,幾乎沒有磕著碰著的經歷。
同時,他也沒什么機會接觸門外的東西,飛葉草沫都能讓他咳嗽數日,更遑論是帶毛的活物。那兩只兔子,是薛弋寒先讓老李頭拿去照料了兩天,估摸著是拿什么藥草喂過,又仔細著拿溫水洗過擦干,才拿籠子裝著放在薛璃屋子的角落。瞧著他沒什么病癥,才放了出來。也虧得是野兔子,頑強的很,不然這么折騰,怕是早早沒了命去。
從薛弋寒說抓了兩只兔子,到薛璃真正摸到,中間間隔了好幾天。他期待的連石頭都不想刻,關在籠子里時,更是一天到晚的盯著不放,飯也顧不上吃了。若不是薛弋寒說若犯病,就再也沒有了,他早早就撲了上去。
這屋里,可曾有過什么?
可曾有過什么能像這兩只兔子,不用為了他這個病秧子裝模作樣,連行走都是蹦跳著的?
他常年不能下地,大哥從來不高聲說話,阿爹連呼吸都是輕的,李伯伯更是如同一個啞巴。他看書上說,春花紛攘,他沒見過。他看書上說,夏雨喧鬧,他沒聽過。
城外秋風攜云遮天,城內冬雪帶霧蓋地。這些汪洋恣意,他都沒體會過。
沒經歷過,看著別人經歷也好啊。然他們看都不讓他看,仿佛只要告訴一個瞎子“大家都和你一樣看不見東西呀”,瞎子就能快樂一樣。
不是的,瞎子是最想知道能看見什么的那個。
承蒙這些人的照顧,他確實沒有了因為無法看到的遺憾。同時也失去了希冀這種美好的情緒。他瞧著眾人小心翼翼的模樣,既歡喜,又哀傷。
直到這兩只兔子的到來,哪怕只能陪著他在床上玩,也極好的。他手舞足蹈的要拿給大哥看。
他再沒見過那兩只兔子,身體調養好之后。不管怎么求阿爹,他再也找不回來兩只白色的兔子。縱是聲明赫赫鎮北將軍,想要抓只白色的兔子來,也要問老天給不給。
那么大原子,要能輕易碰上,也就沒薛凌這一檔子事兒了。京中皇宮里,沒準能找出兩只來。這種祥瑞一樣的東西,一經發現,大多是孝敬了官老爺,后又進到宮里。但他總不能為了一個兒子去張口問皇帝要東西吧。
何況,薛璃是個見不得光的。
這段時間,薛璃也算經歷了不少事。他睡過棺材,失去過父親,有過被人拆穿身份的驚懼,還有知道當年真相的恐慌。然他最無法釋懷的事情,還是當年那兩只兔子。
在那間屋子里,他好幾日咳血不止,那只兔子也拉紅,不進食。他丟了往日所有乖巧,大哭大鬧阻止薛弋寒將兔子拿走。他幾乎不能起身,卻一定要每個時辰都看看床邊兔子才肯罷休。
薛弋寒只當自己的兒子與兔子感情深厚,拗不過,仍是順著他。
卻不知薛璃想的是:自己和那只兔子,究竟誰會先死?
他不怕死,又有那么一點點怕。
先死的是兔子。
薛凌那個手勁,不知是捏到了兔子哪里。老李頭治人都不怎么穩妥,哪能治個畜生東西,何況還是內傷。拖了兩三日不吃不喝,柔順皮毛便干成一堆枯草,了無生氣的折在薛璃面前。
他從沒見過這么恐怖的事情,他剛好看過去。他瞧著那只兔子四肢抽搐,然后口吐血沫,繼而全身僵硬,目光渙散,最后失去所有光澤。
偏沒人及時進來,他與那具尸體大眼瞪小眼,只覺得上面每一根毛發都在跟他說:“你也要死了,和我一樣。”
當日噩夢在薛弋寒懷里戛然而止,今日又叫囂著卷土重來。他無法去扶起薛凌下垂的脖頸,他拼命想要擺脫抓著自己的手。
他連怎么喊痛都忘了,顛三倒四的說:
“大哥,你弄痛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