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昭昭(二)

薛凌看了一眼慕厭,又將視線移回江閎身上。鼻尖雖略有酸楚,卻轉瞬即逝,繼而便繼續吹碗里茶葉。她雖并不太信魏塱手里沒兵符,卻明白江閎手里一定有點什么,不然不能騙得魏玹的人過來。

可即使江閎手里有什么,他也并不愿意告知,而是放出一點細枝末節,去引誘薛凌將躲在暗處的人供出來。能知道后宮婦人出行路線的,應是魏塱身邊親信,這個人是誰,江府目前不知。

霍云昇那檔子事,江府出了大力。雙拳難敵四手,薛凌一人總是無法做的圓滿。問題在于,她本就有些剛愎在身,更何況,和江府還有一層隔閡在,她確實是沒詳說宮內霍云婉的身份。

又或者,江府本也不該與霍云婉搭上什么關系。戲臺上雖熱鬧,終歸只有一個角兒,其他都只能做副。副與副之間,牽扯深了,只會喧賓奪主。偏偏這一群人,人人都想做那個角兒。

而薛凌,還以為她理所當然的是那個角兒。倒也不是她自大到以為天下盡在囊中,僅僅是人皆習慣成自然,非一朝一夕可改。從蘇家出來,總不過才半年余,算一算,江齊兩家稱的上她處事之師。

平城少有人飲茶,薛凌也不慣飲這斯文玩意兒,說是水又不怎么解渴,說是吃食又不充饑,哪就能品出個長篇大論來。今晚坐在這,忽地就明白其中好處。想是一堆各懷鬼胎的人湊一起,話不投機還必須得說上半宿,尷尬處若非一盞甜苦交織的東西提神醒腦,再吹吹茶葉沫子轉移視線,倒叫人坐立皆是無所適從。

她低著頭,靜了片刻,似在思慮江閎說的是誰,片刻后緩緩道:“國公說的對。”

“只那人給我的,必然是準的。就不知江伯父的消息是誰給的,準還是不準,萬一誤導了瑞王殿下怎么好?”

薛凌抬頭,正看見慕厭與江閎對視。她倒不指望輕描淡寫一句話能挑撥江閎與瑞王關系,只找了個由頭將話題岔開。非她到了這份上還要跟江閎計較,然宮中霍云婉之事,有些難以啟齒。不講的清楚些,又怕江閎怎么也不會信。

除卻對霍云婉一些相惜情愫在,自幼所學也讓她不想多于議論旁人私事,尤其還是女兒家的閨中秘聞。防著江閎繼續追問,不等他開口,薛凌便又道:“假如就真的不在魏塱手里吧,又能如何。我爹從未跟我說起這事,我也無從找起。”

話語微停,她看向江閎,想說幾句關于宋滄的事,話到嘴邊卻是:“就算找到了,沒有魏塱手里那一半,也不過是廢銅一塊。僥幸能全部拿到手,打胡人也許沒什么問題,江伯父想揮師南下,只怕也是癡人說夢。”

江閎早知薛凌言語不遜,自是不當回事。卻是慕厭忍不住,搶白道:“誰要揮師南下?瑞王只想撥亂反正,同時免百姓流離之苦。除去霍家奸佞后,只要西北無人犯上作亂,京中自有瑞王力保太平。假如這塊兵符永遠不見天日,薛小姐,你是薛將軍之女....總該有些故人尚在。”

他一介下人,喜怒都藏的隱晦。便是有所不忿,也就是語速比先前快了一些,急切處倒好像確實是薛凌小人之心,度了他家主人君子之腹一般。

薛凌眼角一挑,片刻功夫,她倒是想透了慕厭所未何來。明明江府現在一無所有,魏玹要趟這灘渾水,應該等到霍家倒臺,江閎手里有籌碼了再說。

如此心急火燎將自己綁在一條并無多大把握的船上,非蠢,即貪。她猜魏玹若是個蠢的,也不能在魏塱眼皮子底下活的這么愉悅。所以,大概是后者。貪這個字并不是那么好解釋,你瞧他嘴張的大,說句貪心不足,沒準是別人胸有成足,自信吃的下也未可知。

現在江府是無實權,但真等拿到了霍家的東西,魏玹再來分一杯羹,不就得看江閎臉色。既然可能性已經有了,不如提前來搶搶勺子,將分粥的權力抓自己手里。雖是冒險了些,但富貴險中求嘛。

得隴者,望蜀。若是魏熠登基,幾位富貴王爺未必就會起什么心思。可惜龍椅上是魏塱,魏塱行的話,其他姓魏的為什么就不行?

猜的對與不對,誰也不能有個定性。魏玹真的是想舍生取義,不顧死活孤注一擲的要完成大業也未可知。然薛凌與魏玹沒什么交集,自然不會在這會深究魏玹是個什么心理。

但慕厭幾句話讓她稍有釋懷,一開始聽江閎提起兵符的事,還以為是這群人打著讓她去找兵符準備起戰的主意。聽慕厭這口氣,應是根本就沒想過去找什么兵符。當時是想讓她去籠絡些所謂故人,確保魏玹登基后,西北不出事就已足夠。

怪不得,魏玹要派個人過來跟她敘什么君臣情分。

確實有幾分可能性,霍家一死,將京中御林兵權就會拿到手。找個月黑風高夜,將往事再演一遍。魏塱一死,魏玹登基,文有江家,武的話,只要整個西北喊了“萬歲”,當是不會有幾個人膽敢造次。

聽上去是比起兵討賊容易的多,但薛凌并不是因為這個緩了躁郁。她在這數月里,常有大段大段的迷茫,她有些分不清自己的喜怒緣由。以前在平城,在蘇府,事情大多簡單而直接。她不太明白,為什么現在的人和事,你明明帶著厭惡,卻免不了因他的某些舉動而欣喜。

慕厭說的巧舌如簧,實際不過就是想表達,魏塱手上無兵符,只要處理完霍沈兩家,讓薛凌用薛弋寒之女的身份去穩住西北罷了。她甚至能想的到說辭是什么,大抵是魏塱弒父篡位,陷害忠良,禍亂百姓,人人得爾誅之。

這件事,天下再也找不出誰比她去做更合適了。最好要聲淚俱下,痛哭流涕,繪聲繪色的講自己父親如何枉死。也許魏玹會對她是個女兒的身份欣喜若狂,將門孤女,茍且偷生,為父洗冤,必然是能讓聽者傷心,聞者流淚。

這點伎倆,薛凌看的分明。她顯然是不可能一遍遍的將自己傷疤摳開來博取誰人同情,更加不可能拿薛弋寒之死去牟取所謂千秋大業。按著以前性子,聽慕厭這樣說話,她能將眼前桌上茶碗踹個干凈。

但現下卻只是輕嘆了口氣,微不可聞。她覺著魏玹雖是想不費一兵一卒奪位,起碼....起碼沒打算將百姓卷入戰火。國不可一日無君,假如她能得償所愿,手刃魏塱,換個稍微愛民點的坐上去也不錯。

二來,既然他們壓根沒有找兵符的念頭,就說明江閎對兵符去了哪一無所知,倒也不算故意瞞著自己。不然的話,但凡有丁點線索,肯定會想辦法去找,有兵符再去穩西北,比兩手空空效果要好的多。

畢竟,所謂故人,西北戰事之后,又經過霍深兩家三年清洗,還能剩幾個?她都想的到,沒理由魏玹跟江閎想不到。無非是確實沒辦法,下下之策也要用罷了。

但薛凌腦子里還有個更下策,只電光火石一剎那。她怕的很,好在慕厭沒那么編排,所以她本是看江閎二人嫌惡的很,聽完慕厭的話,卻是有些劫后余生。

終究是有了對比才知道誰好,她本以為先帝魏崇是千古明君,一丟爛攤子破事下來,總算生出片刻人無完人的寬容心,想著只要魏玹但凡比那狗東西強點,慕厭說的什么東西且先忍忍過了。

不過,真細想起來,也不失為一條好出路,起碼比宋滄翻案要靠譜的多。一朝功成,所有事情都能大白于天下。薛家又能站在帝王身側,同享萬民榮光。

江閎覺得,這對于薛凌而言,應該是比什么都重要。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早早將魏玹的人叫了過來。想以此說明,薛家想要的公道,總還是要順著皇室之人才行。既籠絡薛凌,也先丟個甜棗給魏玹。

而怎么分霍家的東西,兩方已然達成一致。江家文臣,又只有一個兒子能上臺面。一雙手必然是拿不穩西北,所以江閎想要京中禁衛權。

魏玹雖略有不甘,但這節骨眼,瑞王府并無討價還價的實力。他覺得有西北也夠了,御林衛從來就只是螳螂。區別在于,西北能不能做那只黃雀。但只要黃雀在一日,螳螂便不敢輕舉妄動。不然,當初魏塱也不會在先帝眼睛底下勾結拓跋銑,死拖著薛弋寒不放。

這里頭還有樁天大的密事,江閎沒說。他用薛凌將魏玹引過來,暗示的是薛凌與江家不睦,瑞王大可自行招安。但他絕口不提江家的二兒子,原本是姓薛。

除卻這些,其他地方的兵,既不算精,也不算多。而且大部分是墻頭草,幾個管事的一除,沒意外的話,翻不起什么風浪。最近的兵馬,又剛好管事的全在京中,乃魏塱的母族-黃家。一損俱損,魏塱都沒了,黃家又能剩下什么。

是故,江閎和魏玹倒不怎么擔憂黃家,倒是薛凌頗有芥蒂。世人在別人身上揣測的,多是自己的倒影。薛家治軍甚嚴,薛凌又還沒習得朝事,自然是認為其他家的將領都和薛弋寒差不多。

雖十來萬人馬與西北相比,是數倍懸殊,然兵貴神速,萬一黃家借著近京的地利鬧起來,也并不就是那么好收場。退一步講,就當黃家一群草包,領著十萬廢物打起來,耗也能耗上個把月。

勝負之說,瞬息而已,個把月得有多少瞬息?

但是,太遠了,黃家還太遠了。天機參不透,江閎早就明白這道理,絲毫沒有受困于內,能不能搞定霍家還在其次,想那么遠不過庸人自擾。薛凌這會也是沒打算參,她松的那口氣,止住了她拂袖而去的沖動,卻并未全部打消其對江閎的疏遠之感。

來的時候,她存了要與江閎恩怨分明的心思,這會想生出些怒發沖冠來,卻是半點也無。她在鮮卑與拓跋銑對峙時,也是這般心靜如水。再遠一些,她去安城偷糧,石亓口口聲聲喊的是“雜種”,她也能恍若未聞。

為的是什么呢?大概是因為,那些狗東西,哪配調動她的喜怒哀樂?

薛凌端起茶碗,兩只手指托著,在自己眼前來回旋轉了一圈,又伸手向前,在江閎與慕厭面前比劃了一道,狀若恭敬:“故人的話.....”,她輕合眼瞼,綻出個極好看的笑顏,只作沒聽出慕厭話里意味,顧左右而言他道:“遠的也不記得還有哪些,近的,便是江伯父了。”

眼前故人江閎如此,天外縱有故人又何如?

她是沒想過要去,可去了,就能盡如人意么。江伯父,江伯父,她聽著自己聲調,想著那個“伯”字和“魯伯伯”是應是同一個,既然是同一個,念的時候,卻不知為何就差了這么多。

江閎聽出諷刺,不僅不惱,反生欣慰。他見薛凌說的含羞帶怯,自覺今晚的手段頗見成效,起碼言語好聽了些不是。

“不記得無妨,朝中自有官員名冊,我替你尋一本來,自能辨出都有哪些。多還有五六日,你要的信,就回來了。”

這一大晚上,似乎就這么一句有用的話。薛凌略有動容,她的信寄出去不過三日,又不能飛鴿傳書,也不知江府選的什么東西作腳程,這般快。

拓跋銑要的東西,其實在鮮卑時已定了個大概。只薛凌因著石亓二人耽擱許久,在前一封書信上胡謅了一堆狗屁不通的理由拖著,便少不得回來又要花精力去彌補。

既然江府這已是沒什么問題,她倒是可以先去籌備著,不用非得等書信到手。但一籌備,又不得不與蘇姈如共事。想想剛才的局面,也是苦惱的很。

江閎由著薛凌發呆,并未催促。只她久未言語,慕厭便出言提醒道:“薛小姐......”

薛凌回過神,看了一眼慕厭,并未答話。當務之急,是找個安靜地兒理一理今晚聽到的如麻亂事,再思索一下如何才能將霍家處理得當。

而宋滄,現下有霍云婉護著,一時半會丟不了命。霍準一死,困局便迎刃而解,所以救他還在其次。這一想,再看江閎,她忽然覺得自己今晚的舉動幼稚到可笑。

何苦跟這人置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