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昭昭(十二)

發梢上還有水汽未干,昨晚卸了釵環,一頭青絲松松散散扎在腦后,薛凌縱是當不起一句花顏,云鬢總算不得謬贊。加之一臉蒼白神色,此刻老老實實站在在申屠易的刀刃面前,是十足的嬌弱女兒家。

偏申屠易拿腔作調,如戲臺子上的生旦凈末,將“兒子”兩字唱的近乎六馬仰秣。

他確實對薛凌的身份頗為在意,倒不是為著男女不辨的關系。是薛弋寒的兒子,當日在蘇凔的宅子里,他本是要拿下薛凌的。后來一聽這人是薛弋寒的兒子,就亂了方寸。

他的方寸,本該是找到當年劫囚之人,不惜一切代價將此人捉拿歸案,五馬凌遲以消恨。否則,他也不會舍了京中前程,去西北當個跑腿的。宋柏常年守在西北,能來劫他兒子的,必然是那一帶出來的。且人劫走了,總要有個去處,多也是去了那鬼地方。

事情辦的其實還算順利,胡人馬蹄之后,梁西北百廢待興。申屠易本就有些雞零狗碎的路子,他又不圖錢,除了酒飯之資,日常賺來的都是給手底下分個干凈,如此很快有了小股心腹。

且因他無意發財,聚集起來的人大多也是坦蕩豪邁,眾人趣味相投,幾年下來,比之他死去的那個把兄弟,情誼也不遑多讓。

這帶來的另一個好處是,這隊人的勢力一直不曾擴散的太大,是故雖西北一分為二后沈霍兩家逐漸水火不容,但他剛好因為勢力不大,沒有受到上頭的注意,來往并無無太多影響。

每次行程都是一路走,一路暗查明問,這些舉動自然是一無所獲。直至梁羯通商令下,蘇姈如為抬舉蘇遠蘅入仕,先行著人把持烏州一帶,操控那些商家先行按兵不動。而申屠易從來是單打獨斗,沒與任何人結成一脈。且不要說沒人給他傳話,就是傳了,他也未必理睬。

而后來蘇家著人前去查看情況時,蘇遠蘅與申屠易一見如故。

于蘇家而言,西北本就要用人,而申屠易對西北來山去路了若指掌,手底下人也不少,個個都是好手。且這些人還沒在任何一家商號吃過飯,收為己用簡直十全十美。

而對申屠易來說,他跑了三年,鬼影都沒抓著一個。一聽說蘇家家大業大,長目飛耳,貼上去百利而無一害。兩人一拍即合,蘇家在烏州一帶的事,推杯換盞多是要讓成了行運使的蘇遠蘅鍍金。而具體跑腿,大半都歸了申屠易。

而后限市令下,蘇姈如不欲立于人前,此時蘇家對申屠易的能力已十分放心,蘇遠蘅在沈元州那刷臉也刷夠了。思索再三,蘇家將蘇遠蘅撤回京中,自此,烏州商事,近乎全權給了申屠易。

相國赤臉、天子怒目才砸下來的那個“限”字,并沒散入尋常百姓家。活在梁境土地上的,本就都是本分小民,有幾個會千里迢迢的跑去和胡人做生意?聽到嚇也嚇死了。

所以無需三令五申告誡,不穩民意,反起恐慌。一紙文書送往西北諸城主事即可,叮囑著少批兩本放行牒片,這事兒就該能辦的圓圓滿滿。

申屠易多少應該知道些,但具體怎么個限法,連蘇家都沒有具體字數,他又何從得知。不過就是干活兒前先著人去官府取定額分量,上頭許了,他就著人運送。上頭不許,他就告知蘇家行不通,如此而已。

上頭許不許的,沈元州說了算。

鮮卑與霍家的拉鋸還在持續,魏塱夾在臣子與外邦之間上下不得。這攤渾水在深不見底處暗流洶涌。偏偏申屠易和他的人不過是被人托在水面的馬前卒。

在沒被吞噬到漩渦里頭去之前,只能瞧見一片風平浪靜。

申屠易既得了蘇家重用,底下一群人跟著雞犬升天。事還是一樣的做,銀子卻變成了花不完。錢還在其次,有了蘇家的金字招牌,從此擦肩回眸里盡是善意周到,往日山窮水盡處皆成了柳暗花明。

所謂豁達豪邁,并非不愛財愛名,只是對這個沒有太大執念罷了。富貴逼人時,總還是免不了欣喜若狂。投桃報李,那群人事也辦的盡心。

申屠易很快就無需全程親自跟隨,而是經常跟在蘇遠蘅身邊處理一些迎來送往的事。蘇家只當他鉆營,卻不知他是有自己的打算。

以前認識的,都是下層看門巡城的人,招呼著出力還行,其他的,就沒法兒了。而蘇遠蘅因羯族一事,烏州的大小官員不說,京中還有權貴。能攀上一個,就多一雙眼睛,誰知道能看到什么呢?

他想的本也沒什么差,蘇家要用這個人,哄的也盡心。影子似的粘在蘇遠蘅身邊,終于在蘇凔那跟薛凌碰一起。

幾年前薛凌蒙著臉,見面又是個千金小姐樣,申屠易想死也想不到他要找的人近在眼前。此時蘇凔高中,他只想跟著蘇遠蘅巴結一下這新晉狀元爺。沒等屁股坐下去,就看見那齊家小姐差點就將這蘇家大少爺切成兩段。

就算沒有貼著的蘇家的打算,跟蘇遠蘅呆一起這么久,申屠易明顯也是不可能見死不救。這一拉開不要緊,臉上傷疤轉眼開始火辣辣的疼。

太熟悉了,他夙興夜寐,翻來覆去練習的東西,一朝活靈活現的到了眼前,他能確定就是自己要找的,卻不敢相信真的找到了。可惜世事難料,他從來沒想過當日劫囚的人,居然是薛弋寒的兒子。而這個兒子,還是個極小的姑娘。

他收了手,那十幾條人命沒了,其妻兒老小起碼還有幾文撫恤金可。而另一條,死的悄無聲息,尸體也不知去向,恍若世間從未存在過。

是故,那條人命的真相來的更迫切些。

申屠易什么也沒問出來,他只看見薛凌在昏黃燈光下描一本百家姓,描的淚流成河。他認不了幾個字,都是后頭咬緊牙關學的。他也沒多少惻隱之心,那晚都給了薛凌。

再找去的時候,薛凌已不知去向。

他倒不急,在薛宅來去自如,還有工夫逗逗那倆下人。他都快忘了什么五馬凌遲,他只想等薛凌回來先問個究竟,然后殺人償命。

薛凌還沒回,蘇凔事發,蘇遠蘅下獄。

罪雖未定,但經手之人一律要由官府捉拿歸案受審。申屠易連帶著他那一群人的名字,全部劃到了名冊之上。想是不小心給了閻王一份,那老東西便挨個拿人。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正是那點惻隱,申屠易怕被人知道了薛凌身份,每次來薛宅都是極為小心,還連哄帶嚇的騙著花兒倆人不要出門胡說。所以,他躲在薛凌宅子里,除了蘇遠蘅母子,竟無不相關的人知道。

蘇姈如何等人,無需了解個中內情,一見蘇遠蘅下獄,她便知道申屠易那群人脫不了身。生死猜不透,反正是落不了好。而且她已經知道在蘇凔那發生的事,更加不可能讓申屠易落官府手里。

雖然鋌而走險,但官府四處搜查的時候,申屠易已經被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