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昭昭(二十六)

察覺到臉上濕熱,她捉急忙慌的覆手去亂擦,忘了指尖掌心皆是濃烈鮮紅。一手腥氣便隨著動作在臉上蔓延開來,又被淚水沖散,臉上溝壑分明,又沾染著薄汗,面貌與申屠易初見的那個小少爺,相差的更遠了。

這樣抹了好幾下,薛凌才堪堪止住淚水。她再也沒什么要跟申屠易說的,便撐著地面起了身。瞧著那刀還在近處,雖然知道申屠易現在估摸著也是拿不起來,她還是上前幾步,一腳將其踢的老遠。

屋子里一片狼藉,地上到處都是血跡。薛凌將臉仰著,張大嘴狠吸了兩口氣,才緩緩走到含焉身邊,顫抖著一根手指去試了一下她鼻息。

竟然是還有點,似乎是難以置信,她又伸出一根手指,放了好一會,確定是還有氣。她重重垂下頭,壓著動靜喘了一口,說不清是喜悅還是失望。

這個人,太麻煩了,麻煩到她覺得就這樣死了也不錯。可發現含焉還喘著氣,煩躁的同時又帶著些許慶幸。薛凌沒注意到含焉衣衫不整,只當是拉扯導致的,反倒省事了。

她扶起含焉,查看了一下后背傷口,裂肯定是裂開的,但沒有重復出血。可能是因為她壓根不管用量,將數瓶藥粉一股腦糊了上去。陶弘之那坑來的都是好東西,起死回生的沒有,止個血還是小菜一碟,含焉撐不住,多是一時氣血兩虧,加之心緒不穩導致的。

薛凌將她拖到墻角,想敲醒了交代兩句,卻最終沒那么做。她沒回頭看申屠易,那人肯定死不了。床上還有一大堆瓶瓶罐罐,那會給含焉用剩的還沒收,只要動作快點,估摸著手也保得住。

她并不擔心申屠易去報官,這種蠢事,蘇姈如絕對不會讓它發生的。且不管是個什么說辭,反正申屠易沒有去找御林衛埋伏在薛宅,就足夠說明他不會去找官府幫忙。

可是,為什么不殺了他呢?

薛凌也沒有答案,甚至于,她現在還是很想將那人的胳膊砍下來,心馳神往不能自拔。可她還是沒這么做,所以,要趕緊離開,再不離開,就難以自控。

她垂著頭,行至床前,在被褥上凈了手,小心翼翼將荷包取下來,四周看了看,也沒個錦帕之類的東西,便去撿了一張前日描有百家姓的宣紙,裹了好幾層,貼身塞著,方收了套衣衫,拿上銀錢出了門。

院里血跡也不少,那花兒還躺在屋檐拐角處。薛凌正要上前,瞧見角落里有兩大缸清水,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今早上才從井里打起來的,旁邊水桶還有濕氣未干。她看了看身上,便上前拎了兩桶到房里。

天熱也不拘水涼,她本也就不在意這個,從頭到腳沖洗了幾次,換了新的衣衫,將平意小心翼翼放進袖籠里,這才出了門,敲醒了花兒。

花兒迷迷糊糊睜了眼,一瞧抱著自己的是薛凌,趕緊又閉了眼,張嘴就要大喊。薛凌飛快的用左手捂住她嘴,下意識就要將人丟回地上,把平意滑出來。可身子并沒這樣,反是右手一緊,將花兒上半身摟的更牢了些,唯恐這蠢貨掙扎自己又摔回去了。

連語氣都變了個樣子,薛凌從來沒這般哄著人說話,她柔聲道:“你別喊,我給你個好東西”。她說著還怕擋住了花兒鼻子,將左手往下巴處移了移,力道也放輕了很多。

十七八的小姑娘,一軟了嗓子講話,就美好的很。花兒雖還是恐慌,卻試探著睜了眼,不敢直視薛凌,卻躲閃著偷瞄她。

薛凌拿出個小布包,是她剛剛從舊衣上割下來的一片干凈處。身上所有散碎銀子都丟在里頭了,又隨手打了個結,吊著在花兒面前晃悠。

“你看,里面足有四五十兩,你就找個干凈的房間躲起來,等你八斤哥哥回來,一道兒走了去買幾塊田地好不好?”

花兒沒答話,薛凌又仰著臉,將眼淚倒回去一些,想著魯文安以前哄她“你看,這不是給你弄來了,你就找個隱蔽地兒藏起來,等你老爹不在城里再玩好不好?”

她學著魯文安將手里布包大力晃蕩了幾下道:“能買好些呢。”

魯文安說:“能玩好久呢。”

花兒分明想接,卻還是克制著沒伸手,身體也抗拒著薛凌,畏縮道:“你們在殺人.......”

薛凌將布包按到花兒手里,仍是好聲好氣的哄著道:“沒有的,是跟朋友起了些誤會”。她突而提高語調,豪情萬丈的講:“我們是習武之人嘛。”

“刀劍無眼。”

她抓著花兒手捏緊那個布包,循循善誘:“你瞧,我那天聽見啦,你跟你八斤哥哥說賺夠銀子就把自己買回去,也要買個大宅子。我倒是想把宅子也給你們,可是這兒不好,住著也不安生,你們早些走吧。”

她還想編些胡話,卻發現自己對怎么過日子一竅不通,唯想起綠梔一家似乎過的不錯,便道:“買上幾畝地,不種米糧,種點破....種點草藥也很好的”。她記著老李頭那一堆破爛兒,差點就說岔了嘴,忍不住彎了一下嘴角。

花兒顯然是被說動了,緊緊抓著那個布包,卻是有些懷疑的問薛凌:“你以前種過草藥嗎?”

薛凌答的毫不遲疑:“種過,我家祖上三代都是郎中。”

“當真?”

薛凌將花兒扶正,松了手,笑著道:“當真,你八斤哥哥尋常都是什么時候回來?”

花兒坐在地上,一邊遲疑著答:“尋常......多是..尋常”,一邊四處亂瞟,想是看見了地上血跡,嚇的一抖,趕緊道:“多是晚間才回。”

薛凌順著她目光看過去,停了片刻道:“那你是想跟八斤哥哥去過些自在日子呢,還是要被官府抓起來?”

花兒瞬間看著薛凌,連連擺手,不等她開口,薛凌就捏住她手道:“你若去報官,少不得要被盤問。若是我被人冤了去,你是我買回來的下人,生死都要跟著主家一道的。”

她怕嚇著花兒,趕緊住了口道:“我跟舊友也沒出什么大事,你就撿個干凈屋子,老老實實等你八斤哥哥好不好?”

卻不知那小姑娘已經嚇的不輕,連連點頭。薛凌捏了一下手腕,半天才放開。將花兒扶起,哄著她回了偏房。

再出來,多了些輕微愉悅,她得不到的溫暖,能自己造一點出來分給旁人,就好像自己也嘗了幾口,就算知道都是鬼話連篇,還是貪婪的往肚子里咽。

可惜這美味沒能咀嚼太久,她一抬頭,赫然是申屠易站在原打起來的房門口,右胳膊估摸著也沒處理過,還是猙獰一片,看見薛凌,卻是一句話都沒問,只是眼神空洞的盯著她。

薛凌嗓子又被芒刺塞滿,戳的鮮血淋漓。她對上視線,停了片刻,轉身出了院門。她不想多看申屠易,她怕從這個人身上看到昨晚在江府的自己。申屠易知道的是真相,又非真相,那她從江閎等人處知道的,就是真相嗎。

世上,有真相嗎?真相是什么,重要嗎?

薛凌順著巷子往外急走,盡可能的去回想和花兒的對話,想把這點小事再塞回嘴里,榨干最后一絲甜味。這狗日的人生里,總該能遇到個人笑的真心示意點吧。她要從這個人身上偷一丁點歡喜來,一丁點就夠了。

可她再未雀躍起來,她還是酸了鼻腔,她覺的花兒遲早也會知道那些鬼話連篇。三代郎中.....種些破爛.....她又想起告知申屠易時,故意隱瞞或誤導的話語,就越發的絕望。聞說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而今這個世道...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