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余甘(四十一)

江府的良駒出了城門,便是一騎絕塵。速度之快,仿佛能追上薛凌那句“送出去”的余音。

江玉楓撒手放下簾子,家養的車夫一向乖覺,用不著他開口,便牽著馬緩緩往回走。此事重大,江家恐城內有什么意外阻攔,江玉楓便親自來送人出城。

天上日頭還未見紅暈,從早間接人回來,到現在送人出門,中間幾乎是片刻不曾耽擱。說是里頭經過了千回百轉的樣子,實則不過半天光陰。完全出乎薛凌意料的是,送出的那封信,還真就是江玉楓的親筆。橫撇豎捺,筆墨端方。

從京中往鮮卑一趟不易,能跟拓跋銑搭上話,就更不易。此事一了,天知道薛凌會是個什么樣子。但毫無疑問的是,她并不會聽江府的。

萬一.....江府還有什么事,需要跟拓跋銑討個商量呢?總該留點熟悉的東西,來日做個憑證。字跡仿冒容易,翻臉不認賬自然并非難事。上頭既沒有江府任何東西,江閎樂得撿個便宜先放著。

京中地板一馬平川,只能感覺前行,并無絲毫顛簸之意。既是時辰還早,轎內光線也還明朗。江玉楓倚在車廂上,翻來覆去瞧了兩遍自己的手。

他也是沒少拿刀劍的,只是京中水土養人,又有一大群下人奴才的伺候,便只見得掌中白皙如玉,骨節都透露出細膩溫潤,遠不似薛凌老繭恒生。

到底,還是拿筆多一些。

昨晚自薛凌去江府,到現在江玉楓都沒合過眼,他收了心思,將手自然放回腿上,任由睡意席卷開來。呆會回到府上,還得哄著人去瑞王處,偷得這片刻閑暇,也算得了京中不許縱馬的好處了。

他視線逐漸飄忽,,“送出去”三字,便如眼底事物一樣層層疊疊,在這方圓大地上如水紋一般蕩漾開來。

魏塱重重蓋了茶碗,一招手:“送出去。”

那團鬼魅猶疑,“主人”二字才出了個聲,明黃色的少年人已經起身要走,陰晴不定的不上一句:“給元州。”

黑影跟個幽靈一樣,從案桌上將寫好的紙張拖入虛空中。魏塱登基都三年多了,原府上養的死士仍沒改口稱呼,只是聲音日趨減小,等到聽不見的那天,應該就有人提醒著喊“萬歲”了。

霍準也封了信筒,遞給親信喊:“送出去。”

送出去,送往寧城,不日將有至少五萬錢糧源源不斷往寧城一帶。再著人告訴拓跋銑,十萬旦是決計沒有,短時間內能籌過去的有一萬已是不易,令云昇斷不可能離京。霍家一旦丟失京中權柄,鮮卑再想要什么,只能靠做夢。

霍云旸的鷹也飛出了城,京中的信雖還沒到,他卻也不是個傻子。蒼鷹早間扇翅,太陽下山,便能到鮮卑王宮里歇腳。多說點體己話,對雙方都有好處,于是他也喊“送出去。”

送出去,王爺不必憂心,從來英雄相惜,霍家必然全力相助,以圖來日大舉。

蘇府的信卻是厚厚一疊,蘇姈如還不知道骨印的事。十萬旦沒有,可就算是一層之數,也得扒層皮下來。蘇家來往人眾,這么大一筆支出,也得從好些產業里一齊下手才能抽出來。

門口朝廷的狗仍舊沒撤,要走的路子又多了幾繞。薛凌走后,她來回斟酌,挑挑揀揀總算選定了要宰的羊,到底是自家養的,多少心疼。

富了幾輩人,比這更大的花銷,她也是經歷過的。可花錢與花錢與的詫異,比胡漢還大。有的錢,花出去,是為了生更多的錢,那她賣空了蘇家也不手軟。可惜這一遭不是,于是一分一厘都艱難。

“送出去。”

送出去,此事一結,蘇家不會有好下場,得點幾家做替死鬼。

原子上的秋天來的早,鮮卑靠西北,羯卻是往偏正北,石亓一貫不在羯皇的部落里,那老頭便拉著石恒喊:“送出去。”

送出去,要親自送到沈元州手里。

借著打鬃節一事,拓跋銑送了人到羯的部落里,說是要兩部共事。那時石恒二人還在鮮卑手里,羯皇不敢怠慢。等到石恒二人平安返羯,他就更不敢怠慢,唯恐鮮卑的人借機生事。

那些人倒也有自知之明,除了嫌肉不夠肥嫩,酒不夠可口之外,不再強硬參與羯族內務。但人一直賴著不回鮮卑,羯既一時不敢翻臉,自是無法趕人。

或許人老了,羯皇還想善了,石恒卻知兩族必然要打起來,只是不知道這場仗,何時打。他回到羯后已經第一時間聯絡了沈元州,向梁求援。然他不便說出打鬃節被扣一事,言辭多有含糊,另一頭,沈元州也是焦頭爛額。

蘇凔與蘇遠蘅下獄,稍有不慎,霍家便要把沈家一道拖下水。沈家雖有西北半邊軍權,京中勢力卻弱的很。若非黃家目前并沒偏幫霍準,或多或少的還站在皇帝這頭,沒準沈家和蘇凔蹲一間大獄。

何況魏塱本就無意真心拿羯當個附屬,沈元州又怎會不知。他確實要援手,只是要等鮮卑和羯打得兩敗俱傷,再去漁翁得利,誰會再戰事都還沒起來就要急著要來調兵遣將準備援羯。更不要說京中還有一大群或真或假的酒囊飯袋的人整天喊“胡人自相殘殺,與我大梁何干。”

百忙之中抽空安撫石恒兩句屬實困難,但沈元州到底是咬著牙做了。不過也并非全是瞎話,他覺得這個節點,多半是打不起來,霍家會壓著的。

真打起來了,倒好了。

魏塱必然力排眾議金口玉言喊著要收服四海,下旨援羯,讓胡人世代稱臣。到時候以圣旨要霍家出兵,只要霍準不敢喊“造反”,西北的另一半,便要收回皇帝手里。

以至于他都想挑撥兩句,讓這群蠢貨趕緊打起來。但是,現在還不行。蘇凔的事還沒解決,看似是個受賄舞弊通胡,實則帝相博弈。既然輸贏沒分,魏塱哪敢喊沈元州負責去將戰火點起來。

萬一,霍準贏了呢?

舉國上下都知道羯人狼子野心,皇帝要下旨,總還是有點為難,于是只能沈元州輕描淡寫的喊石恒不必憂心,和霍云旸口吻大同小異。

不必憂心,既羯皇稱臣,便是大梁子民,帝不會棄民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