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余甘(四十二)

然羯人這封信來的比上幾回都要急,信到沈元州手里,上頭的羊血味似乎還沒完全消散。又在信筒里捂了大半天,攜裹上蒼鷹的羽毛腥臭,便是沈元州已在西北駐地呆了好幾年,仍被這禽畜味嗆的視線模糊,偏頭過去眨了好幾下眼睛,才勉強瞧清第一句內容。

是石恒客客氣氣的問安。

他又側臉深吸了一口氣,這味真是熏的慌。不僅熏,還堵人腦門。有什么狗屁安可問?人都他媽快被逼死了。

再往下看,還真就是有人被逼死了,羯帳子里添了幾具尸體。沈元州心頭一緊,這個節骨眼,羯人里頭死了誰都不太吉利。屏息一氣將信讀完,原來死的不是石氏一族,而是幾個鮮卑人。

石恒在前頭并沒告知過沈元州有鮮卑人在羯族內部,故而他有片刻愣神。信上所述,死的有七八個。但既然不是胡人王族送命,這數目其實算不得大事。

京中秋后算賬,一次能砍七八十顆腦袋,就算民間械斗,死個十來人也常見。更莫說胡人部落沖突甚多,死了,就權當給野鷹添幾天飽飯,所以這信原不該如此急切。

關鍵在于,那幾個人的尸體攤在地上地上還熱乎著,鮮卑的信鷹就已經在空中盤旋,石恒拆了信展開來,上頭鬼符一般的紋路,是胡人五部通用的仇誓。

鮮卑感念羯皇打鬃盛事相賀之情,特遣了手足至親帶上肥羊烈酒往羯族答恩,然石氏一族讓鮮血流進了酒杯,讓哀嚎在宴會上響起。

天神在上,神鷹為使,鮮卑的仇恨將和流水一樣,席卷羯人的每一寸原野,直到奔跑的駿馬長出鋒利犄角,高貴的狼王與老鼠同吃一塊生蛆腐肉。

聽上去,似乎比漢人的海枯石爛還要遙遠一些,可惜石恒連這群人啥時候抹脖子都不知道,不然還能沖上去攔一攔。梁下了限市令,羯又怎會不知,起碼短時間內,梁是不可能真心拿羯當個附庸的。

故而石恒與石亓返羯以后,對那幾個鮮卑人雖不再卑躬屈膝,但絕對是好吃好喝供著,只想找個合適的契機,將人送回鮮卑去。就算兩族之戰不可避免,對羯來說,卻是能晚一陣算一陣。

所以羯皇撥了最華麗的帳子,除了不讓插手內務,其余皆由著幾人來去。猛聽得底下人來說血淌了一地,沖過去就只見得蒼鷹盤旋嘶鳴。

也不用石恒特意強調一定是拓跋銑自己殺了人,栽贓給羯族,要以此為借口起戰。寥寥看了一下信上所述經過,沈元州自能有此猜想。但七八個鮮卑人,神不知鬼不覺的跨越百里原子,跑到石恒父子眼皮底下把自己脖子抹了,多少還是有些難度,由不得他不再多幾個念頭。

非要說是拓跋銑做的,確然合乎其理,但石恒將事兒說的天花亂墜,反讓沈元州有點覺得其夸大其詞。是不是羯人想趁著跟梁如膠似漆的功夫,賊喊做賊,逼得兩族打起來,借梁援手,制服鮮卑,永除后患?

這法子似乎太過鋌而走險,但近些年鮮卑聲勢咄咄,沒準是那倆父子已經無路可退也未知。魏塱的信還沒到,沈元州也喊了“送出去”。送出去,鮮卑與羯人的這場仗應該比梁國預計的要早些。牽一發而動全身,京中死局說不準有另一個解法。

送出去,送出去,拓跋銑也高喊“送出去”,當初遣往羯的,大多是他貼身臣子,一朝割舍了,還是虧得慌。趁著心疼的功夫,給霍家的信一蹴而就,隨著鷹翼直上九霄。

他知道想要的那枚骨印一定會到手,卻也深知不會那么快。當天江府的信差走后,拓跋銑對信上所書內容多有懊惱。念及與薛凌那幾日相處,他猜即使薛凌對骨印之事一無所知,拿到信后也能弄明白那骨印究竟是誰的。

與其遮遮掩掩,還不如大大方方點名道姓的要。但信已經寄走了,多想無益。即使自個兒已經遞信騙霍云昇離京,但拓跋銑明白,薛凌絕不會單憑一封信就將骨印送回來,還得加把火才行。

強逼霍準,決然不太現實,真逼急了,反倒要讓那老東西起疑。唯有把假的做成真的,舉世皆被騙過去。

何況,本也沒什么假的,鮮卑本就要吞掉羯族。這種丑事,先炮制出個借口來,博點人心十分有必要。畢竟原上其他三部只是歸順鮮卑,并未收服于鮮卑。

信送出去,送到霍云旸手上,羯人屠我鮮卑王族,荒原焚尸宣戰。沈元州已在囤兵點馬,霍相若不顧忌唇齒之意,蕭墻之禍近在咫尺。

渭河奔流不息,白云卷舒聚散,有八九稚齡的童子扶著老嫗,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跺著腳也大喊一聲:“送出去”。喊完從腰上解下一個荷包,拿在手心捏了好一會才解開來,盡數倒在手心里,也不過五枚銅板。

她數了三枚連帶著一封信遞給攤前的年輕人,再不似剛才斬釘截鐵,而是有些局促道:“請先生將這封信帶往京中,上有住址姓名”。說完停頓片刻又往信封上加了一枚錢,道:“我與爹都未上過多少學,信是請村里先生寫的,爹不一定看的懂,請先生再幫我說句話。”

“就說.....我與祖母等他早些回家。”

那年輕人當是尋常生意,笑瞇瞇接了過來,答著一定辦到,待到祖孫二人走遠,一看信封上的所謂地址,“散作青煙即可”被各種字體重復了三五遍,確然很像詳細的記載著京中某處。

他一聲嘆氣,將信丟進身后一只簍子里。近兩年,總有這樣的信經手。西北之劫,轉眼三年半了。當初流民四散,時過境遷之后,有人回到了原地,有人再也不見。

細瞧過去,那簍子里的信,已積了厚厚一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