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余甘(七十三)

一眾文武拂衣撣袖,說是在追先懷古,卻也沒幾個臉上真有悲戚。不過到底是在臉上掛了兩三分肅穆,借著三兩滴天上掉下來的雨點子,總算是沒讓鑼鼓鞭炮聲響出辦喜事的氣氛。

聽得皇帝與相國說笑,免不了也要湊過來附和一二,有說霍家少爺吉人天相,不日就能痊愈,無需憂心。有為霍家邀功,道今日雖未護天子身側,但京中御林衛一人一馬皆是霍云昇一手調教,斷無宵小敢趁機作祟。

此話托大,竟也沒誰跳出來明面駁斥。禮官嘴里又念了長長一串,祭師歌姬雜耍輪番的登場,閑言碎語轉眼即散。沒人思量魏塱話里頭隱射“別以為霍云昇背著我就能干點啥,我瞧著呢”,也就無人考慮霍準口齒間講的是“皇帝您莫擔心,我家兒子能干點啥呢”。

終歸,魏塱確實擔憂霍云昇病情,著實有些惶惶。霍準也是老老實實的領著百官三拜九叩,當真是歸服之態。

江府辦事的人喚作查言,得手也順利,霍準前腳回府才飲了口茶,后腳管事的就上來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一退后,臉上神色盡是為難。霍準聽完亦有霎時不可置信,轉而皺了眉,思考片刻,還是問道:“人呢?”

“小的不敢怠慢,請了到房里去,讓雨家幾兄弟看著的。”

管事的這話,就是已經先嚇唬過了,霍準擱了茶碗,道:“領上來吧”。他倒不比江閎小心翼翼,霍府里頭這幾年間都是見不得人的事兒,若是身側的人都清不干凈,哪還能將手伸到胡地去。

故而也用不著過街老鼠般的往內室密室竄,就大大方方擱這前廳會了客。緣由管事的已經交了個底,無非就是有人來傳信,胡人那出了些問題,要霍準親自走一趟。去處倒也不遠,就在京中。

但這事兒怎么聽怎么牽強,且不說鮮卑的人已經盡數跟霍云昇出了京,就算有留下來的,非得要再商議點什么,這人都進來了,還帶不進一封信?或者直接就在霍府談了,帶話回去即可,何必繞這么大彎子。

換了薛凌來,未必能編排圓滿,但京中下人,這種事干的多了,理由也是早早就備得妥帖,查言隨著管事的人站到霍準面前,故作猶疑,先看了一回四周,示意自己不敢隨便說話。

霍準慢條斯理蓋著茶碗,道:“你從何處聽了奸人讒言,膽敢陷害老夫。現如今一五一十說來,尚能留個全尸,如若不然...”.他猛地抬頭,怒目圓睜。

正要說下去,查言便跪倒在地,仿若是已被嚇的不輕,哆嗦道:“霍大人,小人只是個送信的,只是個送信的。若是說錯了什么,都是那人教的,都是那人教的啊。”

話到深處,他把頭在地上磕的砰砰響。霍準與管事的相視一眼,等人磕了半天,才喊了聲:“免了,先說說經過,若大錯未成,尚能替你求情一二。”

查言從懷里掏出兩張銀票,雙手舉著爬到霍準跟前,呼天搶地的喊:“那人給我兩千兩銀子,說只要我帶個口信到霍家,請得相國大人前去,事成再給我兩千兩。什么胡人,什么印信,都是他教我的。說大人一聽便知,沒準還會給我一筆好處,大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管事的上來抽走銀票,退到一旁。這人是日落時分來的府上,躡手躡腳的轉眼就被下人逮了起來。逮起來尚不安分,鬧著要見霍大人。這一鬧,自然就鬧到了他面前。本是要當個瘋子打出去,誰知他掏出來的帕子上蓋了一枚印信。

這印信,管事雖辨別不了真偽,卻不敢讓查言再拿出來晃蕩。但此人身上氣度明顯只是個賴皮宵小。他將人扣到后院,先安排幾人去敲打嚇唬了一番,了解了個大概,等霍準回來,就將人甩到了霍準面前。

霍準似乎是被查言說動,緩了語氣,道:“說的詳細些,主使之人如何與你熟識?”

查言道:“小人是個胡商二道販子,那位爺常來照顧我生意,今天闖進來頗為焦急,似乎還受了傷,先是開口一定要我幫他一把。聽得要往相府來,小的本是不敢,沒奈何....”。他側臉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管事手上捏著的銀票,才繼續道:“他說權當做生意,四千兩銀子買我帶個路。”

他又開始叩頭道:“大人,是小的鬼迷了心竅,貪財忘義,求大人放小的回去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這事兒便說的通了,霍準將身子往后倚了倚。京中一直有拓跋銑的人扮作胡商營生,大抵是出了什么問題,所以便尋人求救。而同伴又跟著霍云昇啟程回了鮮卑,找不到可用之人,便花大價錢買個貪商傳信,倒也聰明。

只是,好大的狗膽,敢自作主張找到他霍準頭上。

他揮了揮手,管事的將查言提起來,拎到一旁,道:“那人還交代什么,一個字兒也別遺漏了”,瞧著查言一雙眼珠子隨著自己手上銀票來回轉,干脆順勢又直接塞回查言衣服里。

查言瞬間不抖了,舌頭也不打結了,道:“他說大人要想治霍家大少爺的病,就請相國大人親自走一趟,別人他信不過。大人要是不去,就.........”。他低了頭,手捂著胸口銀票沒繼續說。

霍準倒沒怒,一是因為查言說的畏縮,毫無威脅力度,而來他也知道,這就一隨口胡謅著騙這蠢貨來傳信,作不得真。但既然提到了霍云昇,就由不得他不多想想是不是前往寧城的路上出了什么問題。

霍準道:“你說那人受傷了?”

查言頭也沒抬,手仍在胸口上下來回蹭,十足窮鬼做派,隨口道:“這小的可沒看見,就是感覺他不如以往那般....那般.....”他總算將停下手,抬頭看著霍準,五官因為難而皺成一團,仿佛是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不如以往那般有架勢.....”

霍準亦瞧著他,道:“他要你將我引往何處?”

管事的極識趣,開口道:“我家大人.....”,想是要胡謅幾句,遮掩一下霍準與胡人干系,霍準揚了一下手,他又立馬住了嘴。

查言回看了一眼管事,才諂媚著答:“就西四街那福祿閣子,大人您不知道,他家一直暗地里倒賣胡人那頭淘來的好玩意,一塊皮子得叫千金的價吶,您要是.....”

霍準抬眼將視線移到管事的身上,查言一見霍準動作,趕緊住了嘴,隨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悻悻的不再說話,他背對著管事,自然不能瞧見管事的與霍準四目相對輕點了一下頭。

福祿閣子,這是京中的叫法,胡人嘴里,卻是喊的福鹿。蒼狼白鹿,向來是是胡人的祥瑞。此地是不是鮮卑的在京中的暗樁不可知,但與霍云昇同行的幾個鮮卑人在京中時,確實落腳在福祿閣子。

霍準不可能事無巨細,所以對這種瑣碎一時拿不準,管事的卻是十分清楚,二人一確認,便斷定查言說的是事實。鮮卑人那頭,定是出了點什么問題。

就算這是個局,設局的人也對霍家與鮮卑來往之事了若指掌,不管怎么看,都得走一趟,他遲疑了一下,又問:“那人可有交代必須要老夫獨身前往?”

查言先是一頓,似是沒料到霍準這般問,后又歪著頭像是努力回想了一遭,繼而把個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道:“這就沒有,他說只要大人去了,就算我辦成事”。話音未落,他又跟咬了舌頭般倒吸吸一口涼氣,仿佛在懊惱自己三句話不離銀子。

廳內便沉默了一會,查言驀地想起來什么,道:“他倒是說,大人身邊的人不可信,叫您留點神,別帶個禍害去,還說今晚不去,霍大少爺神......神...神仙難救”。說完搓了搓手,降低聲音道:“大人...您....可要我帶個路....那地兒....我常去....我熟的很......。”

霍準皺了一整晚的眉毛舒展了一些,揮了揮手,示意管事將查言帶下去。查言嚇的不輕,連連喊:“大人英明,小的不該逞能要替您帶路,求您放了小的...”,突而不知是否管事的做了什么手腳,求饒聲戛然而止,老老實實的讓人拖了去。

此時不過剛入夜,撐死了戌時初。福祿閣子所在的西四街離霍家府邸并不算遠,半個時辰能跑個來回。管事的將查言拖進屋子里,先吩咐人往福祿閣的西四街跑了一趟,這才回來跟在霍準身側候命。

霍準一直未曾開口,手頭事撿著要緊的先處理了些,等到管事遣去探路的人回來,方細問了幾句。

西四街一切如舊,無半分不妥。福祿閣子也早早打烊,霍家的下人翻進去走了一圈,只有幾個守夜的小廝在后堂守著爐火烤些零嘴吃著,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今天店子里流水。

再往里探,一間廂房燃著根孤燭,床榻上有人臥著。仔細觸嗅,空氣中有輕微血腥氣并藥粉的味道,非見慣了血的人基本是聞不出來。霍府遣去的辦事仔細,故意弄出了些許聲響,床上的人仍是沒個動靜。兩廂結合,受傷之說似乎也像是真的。

聽得如此回復,管事的看向霍準,道:“大人......。”

霍準反倒更安穩了些,比起胡人真出了什么事,他更怕是有人設局。這么大的手筆,京中首當其沖的除了魏塱,也不做第二人想。

但皇帝想要騙他前去,借通胡的罪名搬倒霍家,最起碼也得來個做賊拿贓,先往福祿閣子里多填點什么,再把西四街圍個水泄不通,等他霍準一到,扯開了嗓子一喊,這就得跳進黃河才能洗清了。

然此法本就冒險,魏塱可能有小股心腹,但人數顯然不足以在西四街層層布防,除非他調動御林衛。而御林衛如今還是霍家手里一枚好棋,真有個動靜,也不至于連個風聲都沒漏出來。

福祿閣里又只有一個半死不活的躺著,就算是個胡人,被抓個現行,霍準亦能說是自己在放長線掉大魚,沒有其他證據,魏塱真想怎樣,只怕也難以服眾。

他計較一番,便打消了大半對魏塱的懷疑。至于旁的什么人,聽查言的意思,主使之人口口聲聲強調霍家大少爺,顯是知道霍云昇出京的,既然如此,真要對霍家下手,不如趕緊進宮面圣,讓魏塱派幾個再京郊拿人還快些。

所以目前看來,查言此人并無太大疑點。而霍云昇那頭,為防著魏塱有異能及時趕回來,所以啟程當天腳程較慢,估計現在還沒跑出百里地。且霍準深知拓跋銑比自己還急,真個是出了什么要命的事,這蠢貨絕不會這般慢悠悠的耍著花樣報信要自己前往。

因此他并不十分擔憂,斷定此事和自己先前所想一致,應是鮮卑人在京中遇到了什么麻煩,想借相府的勢去化解一二。霍準雖與拓跋銑面上客氣,實則也不甚喜歡與胡人打交道,故而連去與不去都有稍許糾結。

然現今這個局勢,他還指望著以后讓拓跋銑拖著沈家一二。所以就算今晚不去,明晚不去,遲早也得走一趟。誰讓騎虎這種事,它好上不好下呢,天知道福祿閣子的蠢貨會不會影響霍家大計。

猶豫了些時候,還是下定決心走一趟。所謂雪中送炭,方能賺些情誼。真個是鮮卑有什么急事,他借著幫忙的功夫,也能趁機多留些后手。但霍準謹慎,恐福祿閣子里有意玩一出空城,又交代管事的多探幾回。

霍家下人便只能受了這份苦楚,將西四街反復溜達了好幾遍,半個時辰報一次,直往返了四五回,硬生生拖到了子時過半,霍準才開口道:“無異就罷了,找倆人隨我去一趟吧。”

夜深人靜,這一路都太平,霍家馬車連個巡邏的夜卒都沒遇上。管事帶了四五個人先遠遠跟了一段,又走到前頭先到福祿閣里再探了一回,確認仍是正常,這才退了去。

人多事雜,都留在這,反而引人注意。霍準貼身跟著的,也是府上知根知底的好手,斷不會連個躺床上的都擋不住。

何況他身上還帶著召喚御林衛的火煙筒,一扔出手,方圓拿餉銀的都得圍過來。到時候只說霍相三更不歇,子夜勞神,孤身入賊窩。這種事,是要上話本子名垂千古的。

所以不管怎么看,這一趟暗室虧心,于霍準而言,都不該出什么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