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袍笏(十八)

霍家的鷂子,連日扇翅后,終于飛到了拓跋銑手上,當然并非是霍云昇馬車上帶著的那幾只。

霍云昇死后,幾個鮮卑人問薛凌拿了石亓的正身印,立即返回馬車上蓋了空白皮子,千里遞往霍云旸。

這個時候,霍家出事的消息還沒往寧城走,無論是魏塱的人還是所謂霍家余孽,都還是大夢初覺。

霍云旸收到那幾張空白皮子合一張紙條,說是直接遞給拓跋銑就行。前一封信是霍云昇親筆,說自己可能會晚到,先行知會一聲拓跋王。第二天再來一包這東西,他自是生不出什么懷疑來,趕緊招了邊城養著的鷂子,直往鮮卑王都而去。

霍云旸是唯一與胡人交過手的將軍,當年兜兜轉轉不為人知。可拓跋銑既然打過來了,不見血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就回去。城,還是守了幾座。人,還是殺了幾個。

可此時往鮮卑傳信,他做的習以為常。原霍家與鮮卑的事,于這位霍家小少爺而言,不提也罷。江閎曾與薛凌說“薛弋寒養寇自重”,可知這種勾當本來屢見不鮮。霍云旸在京中長居,祖上又是幾代文臣,手腕心計,又豈會不明和拓跋銑往來有何利弊。

等這堆東西已經飛往鮮卑王都,霍云昇臨死往空中的信煙還沒傳出懷遠關。這東西只能知會百里,百里內的人瞧見了,再扔一只,如此一站一站往下傳。還沒傳出幾站呢,京中霍家出事的消息跟長了翅膀似的,魏塱的人也是八百里加急往寧城而去。

那煙,就這么散盡了。

是故石亓的印鑒到了拓跋銑手里時,霍云旸還不知霍家究竟出了何事。原霍云昇離京,是該一日一報平安,京中與寧城都有信。如今他已有兩日未收到,連日來的小心翼翼,讓人感覺極為不安。

居處火勢大盛,但凡有疑的東西,霍云旸皆燒了個干凈。

胡天八月即飛雪,薛凌回時,還說是盛夏,掛了幾場秋風,不穿皮襖便不能出門。將軍要在屋里燃個炭盆倒不是什么稀奇事,但霍云旸直到紅日高升還未開門,免不了要被人說道。只是緊張的局勢還沒蔓延過來,不過是底下人暗笑了兩句躲懶,尚沒誰覺得風雨欲來。

鮮卑王都在更北,鷂子落爪時,身上羽毛已有輕微冰霜。與漢人重禮不同,寒風一來,胡人多喜歡帳子里鋪上極厚的毛皮,席地而坐,笑談之間時不時往嘴里灌一口熱湯。

信筒一取下來,拓跋銑迫不及待展開,抽出一張靠近火堆仔細識別,確實是石亓的正身印。將剩下的一一攤開了對比,也沒什么錯誤。

幾張皮子都是初生羔羊扒下來的,油脂刮的干干凈凈。當然無法與中原人盛產的練紙一較高下,可其輕薄恍惚能透人影。巴掌大的幾塊小心翼翼卷了,不足一寸粗細,難怪鷂子能抓回來。

一同回來的,還有細細一張紙條,上頭是個胡人姓氏。原防著通信內容被霍云旸看去,幾個胡人就以姓氏報了順利。拓跋銑瞧見暗語,便知道那頭也是一切妥當,不日即可返回鮮卑。

魏塱的人雖立即捉拿寧城一線的胡人,可那幾個跟著江家且早有準備,又怎會坐以待斃。霍家的事兒處理完了后,弓匕直接將幾個鮮卑人往東送了一程,然后走烏州一線,打算繞回鮮卑。

內接外應,魏塱也壓根沒想到正主早已不在搜捕范圍內,憑他錯殺三千拿了再多人去,也于事無補。

拓跋銑拍著身下厚厚羊毛大笑,而后拿匕首割了一塊羊肉往嘴里,吞咽殆盡,才對著旁邊人道:“都備好了么。”

那胡人點頭:“等王令下。”

拓跋銑伸手在火堆里撿了顆將熄未熄的木炭,吹去上頭灰燼,將幾塊皮子燙出些毫無規律的黑斑,又撒手丟回火堆里,對著幾個人道:“拿去,記得不要給那老東西弄出傷口了。”

下人接過去,刀柄往胸口一戳,吆喝著出了帳子。拓跋銑攤開手,指尖已有了水泡的痕跡。

得意處,若有似無的疼痛感只會讓人興奮。好像是恨不能整個人都埋到熊熊炭火里,和架子上肥羊一道兒翻滾著滋滋冒油。那種呼之欲出的欲望叫囂,唯灼熱烈焰,血淚慘叫,才能使之平息。

順,拓跋銑也覺得順,可能這種心態比魏塱還要強烈一些。畢竟鮮卑這塊地,唯他獨尊,不比魏塱身邊一群虎狼環伺。

石亓要往梁為質這種大事兒,霍準自然不可能瞞著拓跋銑。羯人是一門心思要哄著魏塱了,所以鮮卑除了跟霍家打交道,再沒第二條路。他不夸大其詞已是覺得拓跋銑自有分寸,犯不著裝模作樣。

霍準這會該死了吧,拓跋銑搓了搓手上水泡,又想,霍云昇應該也死了。羯族那東西居然不惜將石亓拿去當質子,都要與鮮卑劃清界限,這是他一開始沒想到的。

質子一說,鮮卑也曾有過。不過就是且戰且敗,永不再犯,口說無憑,我給個兒子你拿去。但這種買賣干的多了,漢人也發現屁用沒用。誰還差了那一個半個兒子去,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正好給我個要打的理由。

所以一代代下來,質子也就成了個擺設,徒增羞辱罷了。如今羯皇將兒子送上去,無異于自取其辱。

偏偏石亓確實是羯皇心尖上的小兒子,五部人盡皆知,料來梁人也是知道。大家一起養兒子這種事,能不能保證百年好合的另說。但短時間內,哪怕是裝樣子,梁也得跟羯裝出個你儂我儂來。

恰恰就這個短時間,已經足夠制住拓跋銑,他好不容易從薛凌和霍家兩頭坑了大批錢糧保障,只要梁不參合,就算過程艱辛些,鮮卑定能將五部一統。

可石亓被送過去這么大的誠意,梁一定會出兵,那結局就難以預料了。即使與薛凌有約,會拖住京中不讓援羯,可功成垂敗,誰能說的準。

霍家一死,他再無可以可以和薛凌合作的籌碼,所以拓跋銑一開始的打算,也是將糧草先拿到手,再哄霍云昇出京。剩下的,只能賭梁出了個相國通胡,再不會與胡人來往,援羯更是無從說起。

然羯族老東西玩的這么狠,他賭贏的概率肯定就小了很多。果然世事難料,算得三步已是登峰造極,再多皆是枉然。

正如,也沒人能料到,拓跋銑能拿了石亓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