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袍笏(四十五)

她陷在暗無天際的絕望與希望交接處,對湮滅和新生是相同的期待,也是相同的求之不得。她總以為下一秒就能跨進平城大門,可每個下一秒眼前都只有馬蹄帶起來的塵土。

等平城南門真的如愿出現在眼簾里頭時,薛凌卻以為自己回到了寧城。好像她奔跑的這大半天都是徒勞無功,這世上出現了不可言喻的鬼神,將她拉回了原點。

她重重扯了一下韁繩,唯恐沖過去看到霍云旸的尸體還癱在地上。

馬匹奔跑了這般久本就疲累不堪,驟然拉緊讓其收蹄不及,前腿直接跪倒在地,薛凌向前栽倒,連滾帶爬跌了好幾步遠才勉強站起。

城門大開,地面潔凈如洗,不是寧城。

是平城。

又不像平城。

在她的記憶里,平城從來沒這么靜過,連風聲都沒有意思。馬也艱難的站起來,不停的噴著鼻息。薛凌回退兩步,用劍將韁繩鞍配全部切斷了丟在地上,哽咽道:“趕緊走吧。”

那馬搖了搖尾巴,對著突如其來的輕快不可置信,一拱薛凌,朝著遠處草皮飛奔而去。直到徹底看不見了,她才收了目光,轉身看著門上大大的“平城”二字,有隔世經年之感。

手還在斷斷續續的滲血,薛凌看了兩眼,終扯了衣襟裹了一下,左右瞧了瞧,并沒急著進去,而是走到官道旁,用劍在地上刨了兩個兩尺見方的坑。

平城里頭現在沒個動靜,那就是拓跋銑還在等。天上飛的東西一定比馬快,如果現在那蠢狗還沒收到消息,那就說明他不會收到消息了。

所以薛凌反而比路上自在,一進了城,發生什么不得而知。但只要她還有一絲機會回京,那懷里的東西就不能丟,想想趁早藏起來妥當。

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個地兒埋起來,此處連個鬼影都看不到,想那些蠢狗也不至于掘地三尺找東西。且有了土壤覆蓋,尋常水火皆不懼。

她將埋下去的土壤踩結實了后猶不放心,又尋了幾塊石頭盡量隨意的壓在上頭,這才深吸一口氣,進了城門。

那些急切又襲上心頭,霍云旸那狗東西肯定是將東西囤在糧倉里。平安二城一樣,糧倉皆在南門處,入門片刻即到。薛凌早有預料,腳踩進去仍是氣到全身顫抖。她在平城這么多年,從來沒見這四座糧倉堆滿過。

這么多的東西,搬也不可能搬走。薛凌拎著劍,來回巡視了一遍。這次來不比上次到安城,她什么準備也沒。且她深知雖然霍云旸死訊沒傳到拓跋銑的耳朵里,但那人停不了多久的。

因為霍云旸往平城運糧是在昨天,這事肯定已經知會過拓跋銑。那蠢狗最多等個兩三日,一旦收不到霍云旸的信,就知道寧城的消息晚了。

這也是為什么她提了沈元州,大梁能用的武將,離寧城最近的就是沈元州。只要寧城的人去傳信,一天之內沈元州一定能趕到寧城坐陣。

她只用拖住拓跋銑一日就行。

原她有了這些交代,殺了霍云旸大可轉身回京。可薛凌不知霍云旸究竟往平城放了多少糧草,萬一拓跋銑拿到東西,物資充沛。沈元州又是初到寧城,且沈家的人當年只撿了些便宜,根本沒正兒八經上過戰場。

真打起來,別沈元州戰死寧城,這日子更加過不下去。

她說跟自己說顧不得,她什么都在顧。

她必須得來平城,就算攔不住拓跋銑,她也要讓這蠢狗什么都得不到。既然霍云旸說往平城放了大量糧草,且拓跋銑原本的心思都放在了收服羯族上頭,那他這次來梁必定沒有準備太多糧草。

只要將平城的毀掉,即使拓跋銑南下攻打寧城,他也撐不久的。

薛凌不敢過多耽誤,她知軍需庫里應存有大量油膏,這是打仗時的必備物資。若有敵人使用云梯攀爬城墻,便以成桶的桐油淋下去,火苗會將所有胡狗掃落。

但她并不知道那些人撤往寧城的時候會不會把這些東西全部帶走,提心吊膽劈開了鎖,發現里面滿滿當當,一時間既喜且氣。

看角落里還有數量推車,當下沖過去清理出來一輛,先將好搬的油膏塊碼到板車上,一趟趟往糧倉運。

烈日當頭,城里唯有她一人。

直到晚間,她才將所有油膏分到糧倉之類,并不夠,那點東西并不足以將這些東西毀干凈。能搜羅到的桐油也淋到了上面,僅剩了一下桶留作它用。

她終于能坐在地上,這一天都沒吃啥,但似乎感覺不出餓,只是渴的慌。看手上纏著的布條被血浸透,撕下來又換了一條。

拓跋銑還是沒來,那今天必然是不會來了。此處是空城,不需要什么趁黑攻城。打仗最重士氣,行軍一夜跑到寧城,一大早誰也沒那個精神叫門。還不如一早揚刀打馬,迎著朝陽橫沖直撞的過去。

薛凌知道哪有井,人活著免不了吃飯喝水,井是個重要東西。但平城的井并非常年有水,冬季原野上冰雪封凍,高山上水留不下來,井水也會干涸。不過這個季節還不至于,應該能提上來幾桶。

平城軍務處和寧城一樣,皆是在最北處。只寧城向來是精兵駐扎,其他備丁皆居于城外自謀營生,因此城池更小些,她腳下又快,個把鐘頭就到了舊居。

這幾年里去誰的住處都要翻墻入室,小到老李頭那破地,大到永樂公主的駙馬府,她從未覺得世上竟然有堵墻會這么難翻。

且這堵墻,以前還翻過。

并不是每次回來,都有門進,北城門還好,軟了嗓子喊兩聲叔叔伯伯,或者魯文安吼兩聲下次不會了,守門的總會開條縫讓她進去。

可從南邊回家,就要走小門。說的好聽叫回家,說的難聽就是又不守規矩,無人來開門不算,翻墻被薛弋寒抓住了至少要倒霉兩三天。

她如今就從南邊歸來,看著那堵墻遲遲不敢伸手,似乎一翻過去,薛弋寒橫眉冷臉就要與她貼個面對面。

她站在那,愣愣看著墻,看的望眼欲穿,卻是江閎跳出來大喊“薛弋寒有違臣道,死有余辜”。一縱身,人就躍到了里面。

原來皆是妄念,里頭什么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