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庭前月(五十二)

她在馬車里徐徐遠去,王宜急不可耐從馬車里跳下來。原本他是打算來走個過場,指使底下人手腳勤快些,看過現場今日便算作罷。不料前頭卒子一看情況,忙不迭竄回去道“爺,出了大事了。”

王宜不是個滿心百姓的,卻也并非腦滿肥腸的。只父母官多是讀書人,聞說里頭外院就躺了一地,連個哭聲都聽不著,又見地上狼藉,他為官這些年,實沒見過這等命案現場。兩股戰戰定在門前借著盤問黃旭堯的功夫,一時不敢往里挪步,唯恐進去了突然竄出個什么來。

然這僅剩的主人家又哭又笑,神智不清,壓根不答人話。問過數回不得其果,王宜只能一撇袖袍,正了正臉色吩咐將黃旭堯先帶回衙門,著個大夫壓壓驚,容后再問。

此刻先去查探的人也跑了出來,附在王宜耳側說,妻兒雜役一百來口....狗都被削去了半邊臉。底下人還是一貫的奉承討好語調,語氣卻不自覺透著寒氣瘆人。

既是怒極又是無奈,王宜同情看了黃旭堯沖著正門里,喝道:“都隨本官進去看看,哪有牛鬼蛇神膽敢在此放肆。”

卒子齊聲稱好,王宜大步向前。踩上門前階踏,闖入一院觥籌交錯里。

明縣縣長率其底下公差在為李阿牛辭行,雖這個“底下”并無幾個人。凡縣者,其人居萬戶以上稱“令”,萬戶以下則稱“長”,既稱之為縣長,可知明縣本不是大地方,衙門里自也門廳寥落。

要往西北嶺南等人煙稀少處,那么巴掌大塊地斷是用不了一個父母官。不過是離京中半近不遠的,常有百姓聚集處,一來而去,王土王辰都得著人治理。深究起來,也算是個便宜。

不過,再是小地方,拉上望族富戶,總也湊的出來數桌酒席。再尋上幾個貌美嬌娘,初冬微寒的天里,輕歌曼舞尤顯趣致,眾人宴飲歡歌,酩酊至三更未散。

李阿牛這一回鄉呆了就快月余,他有傷在身,又是功蓋朝堂,明面上,便是再歇一月,回京也還有他一杯羹在。人皆心知肚明,也沒誰出來憑白跳出來自尋晦氣的參個不歸之罪。

暗里頭,霍家事了,京中風云變幻,若說一開始魏塱還有借李阿牛之手來爭霍家權柄之意,現在霍家一死,還死得不明不白,他倒巴不得李阿牛在偏遠地方多呆上一年半載。既顯他體恤臣子,又免了人在京中不得不給個安排。

有些東西,一個不明不白的人,能不給,當然是不給的好。自李阿牛陪蘇凔進京到現在為止,不過區區一年時間,真正走到魏塱面前,也才數月,他哪能真就將京中御林衛此等心腹大事交給一個不能完全信任的人。

尤其是,現在蘇凔又重返朝堂,沈元州坐定西北。李阿牛與蘇凔交好,蘇凔偏又曾得了自個兒要許沈家女。

以前想這樁婚事成,未必能成,現在不想這樁婚事成,八成是要成。蘇凔蒙冤,沈元州得意,一個要安撫,一個要嘉許,總得塞點什么給這倆人。

可一旦塞了,就意味著李阿牛蘇凔沈元州三走到一處,又少了個霍家制衡。每逢魏塱瞧見與這三人相關的事,都要忍不住皺眉。李阿牛不回京,豈不正和他意。

若是能拖上三五兩月,等李阿牛回去,京中事定,隨便給個閑差繼續捧著便是。即便是阻止不了沈元州與蘇凔聚于一處,至少.....讓其在京中無兵,多少多分屏障。

是以李阿牛原該前幾日就返京,恰逢重陽來了,這邊擬了簡易書信折子,叩請陛下多寬限幾日。有道是如今他皇恩加身,父老卻連墳頭都沒多壘些石塊。

明縣常年雨水豐沛,溪流四季不斷往河里匯聚,沖刷之下,去上墳時走路都不敢大力,唯恐一腳下去地面踩出個窟窿,踏著了父母棺木。

又逢人間佳節,登高祭祖后,正是遷墳動土的黃道吉日,就允他再盤桓十來天,處理家中俗務后即刻快馬歸京。

魏塱豈有不準之理,遣了宮內太監帶人親自送信來,反正就一日奔走的腳程。又吩咐地方官縣長張垣幫著打理一二,不可薄待天子近臣。

這話哪里用得著太監提點,明縣倒也出過些能人異士,就說今年的狀元爺蘇凔,還曾在此處求學。可惜了人家祖籍不在此處,自上京一別,再沒回過,想攀親也攀不上。

再往下論,就得數這位李阿牛占盡春風。單提官位,未必是他最高。可人日夜跟在天子近側,又有救駕之功,尋常命官作何能比。

張垣一開始顯是認不得李阿牛正是蘇凔求學時的身后跟隨,但京中一早遞了消息來,聞說是一位大人要返鄉。有多大呢,明縣好幾十年也不曾見過這等人物。

更重要的是這位大人父母雙亡,原是個苦出身,回了明縣定是一無落腳之處,又無故人相迎。老天爺追到嘴邊喂飯,接不接著的,就看他自個兒了。

張垣灑掃焚香,嚴陣以待數日。李阿牛前腳才跨過明縣的界碑,后腳就被張恒吩咐人給抬到了縣衙里去接風洗塵,后又直接送入備好的樓閣里。

李阿牛官位在身,得蒙魏塱賜了宅子,下人小廝也養了幾個,此次回來兩人以伺候的名義跟著同行,往日親近的郭池在列,一并被張垣當神佛一般供上

張垣生怕這煮熟的鴨子飛了,將人守的寸步不離,就差同床共枕。李阿牛睜眼即被拉扯著賞花賞月賞佳人,酒不醉人人自醉,一玩就是七八天過去,從前不覺明縣這么好玩。

終日里鶯歌燕舞,綠醅佳肴,這種眾星拱月的飄然感,比在京中被人恭維更舒爽數倍。畢竟他在那些大臣面前難免自慚形穢,可在這小小的縣長面前,已經用不著彎腰了。

直到向皇帝告的假期所剩無幾,李阿牛這才記起,回來這么多天,他還沒去李家莊走一遭。終究是,還鄉還鄉,還鄉不是目的,富貴才是要意。

可富貴......富貴迷人眼啊,何況他回來,也不僅僅是為著富貴還鄉這么一樁。